文/邹波

　　“9.11事件”两周后，CNN高层曾乐观地预测形势：尽管在“9.11”事件引发的国内媒体战中，相对于NBC、CBS、福克斯新闻网，CNN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但随着国内报道的降温，CNN将通过接下来的阿富汗战地报道再次证明自己是最成功的“世界媒体”。与这场战争一样，一切并未如CNN预想的那样顺利。

　　CNN：国家安全的牺牲品

　　海外报道历来是CNN的长项。

　　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凭借先进精良的转播设备、巨额预算以及普利策传统熏陶下的极富冒险精神和职业道德的记者，针对僵硬的巴格达电视台，CNN取得了一场“绝对优势战争”的完胜。

　　10年之后，CNN希望重演胜利，但他们显然失算了。CNN的报道组发现，与海湾战争相比，在这场新战争里要树立CNN的媒体权威困难得多，就连刚从《时代》跳槽过来的CNN新总裁伊萨克森也不得不承认：“(在阿富汗沙漠里)CNN正在迷失其方向。”尽管他们有的是钱来买通当地的平民，甚至立场不那么坚定的塔利班战士，但始终弄不到独家新闻，只有重复乏味的轰炸报道。对于那些在神秘洞穴里穿梭、过着鼹鼠生活的恐怖分子的行踪，除了猜测，CNN并不比一个在美国利用碟式卫星天线的普通公民知道得更多——而谈到猜测，CNN根本赶不上有着悠久间谍传统的英国媒体：很显然，《镜报》和《每日电讯报》对小道新闻和“未经证实消息”的生产方面，与他们在二战时期的表现毫不逊色，但仅此而已。

　　一个战争报道的价值和权威性关键在于：针对交战双方，媒体始终能保持其超然的地位。正如以赛亚.伯林将人类道德精辟地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基于其自身最高尚意义的相对的“善”，另一种是绝对主义的“善”——客观地说，媒体的权威和可信度来源于其对绝对的“善”的追求——最基本的言论自由。

　　在战时条件下，这种言论自由犹为重要。二战期间，BBC对希特勒讲话的转播并没有因为张伯伦绥靖政策的失败而停止，甚至并不比转播丘吉尔讲话的次数少——在道德相对主义面前，当时的盟国媒介始终也没有简单化为“正义的传声筒”，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疯狂鼓噪的慕尼黑电台只不过是纳粹的喉舌。

　　美国一直标榜其对外政策理想化的“绝对主义”，至少在 “9.11”恐怖袭击之前是这样，甚至“珍珠港”事件都没有真正导致美国人对日本人的种族主义报复，但“9.11”改变了这一切——当美国在本土受到直接打击，其外交政策乃至全部的国家意志都不得不退回到对基本安全的谋求，而在此以前，美国在海外的行为一直是自满而缺乏自我安全意识的。美国人不得不认真玩味亨利.基辛格在美国20世纪每一场战争结束时都会谨慎重申的那句话：“外交的目的是安全。”

　　这种国家政策的转变充满戏剧色彩。一方面，从安全出发，美国开始寻求全世界的支持，这意味着自伍德罗.威尔逊到W.H.布什以来的孤立主义传统的终结。美国参院多数党领袖汤姆.达施勒在今夏接受《今日美国》采访时说：“布什政府没有成功协调广泛的国际事务，导致了美国对世界的领导能力下降。”而另一方面，当美国越来越回到民族国家的现实中来的时候，出于安全考虑，美国的新闻理想也大大退缩了——灾难后不久，从“美国之音”开刀，白宫禁止所有美国媒体播放任何本.拉登的演讲，主要原因是，防止本.拉登通过演讲发布密令。

　　而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在这场新闻战中，以CNN为代表的美国媒体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全面报道”的权力。在海湾战争中，收视率最高的是CNN对萨达姆的采访，而现在，美国人有更多的、更迫切的问题要质问本.拉登以及奥玛尔(CNN把这些问题总结为8个大问题)，但CNN却无法找到拉登问这些问题，因为，找到拉登正是这场战争的关键——这恰好也是这场媒体战的特殊性。

　　唯其如此，CNN千里迢迢来到阿富汗前线，却无法制造任何新闻——交战双方的矛盾过于尖锐，彼此的安全威胁过于严重，以至在外交上，它表现为无法妥协，而其对新闻报道基本原则的影响方面，则可以用《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一句话来形容：“(任何新闻)都不仅仅是新闻，而很可能是一场政治事件。”托马斯.弗里德曼具体所指，正是CNN这场新闻战中真正的劲敌——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Al-Jazeera Satellite)。

　　“半岛”电视台：阿拉伯的公民凯恩

　　早在去年三月，托马斯.弗里德曼第一次注意到这家名叫“半岛电视”的卡塔尔电视台，那时候正是又一轮巴以和谈的关键时刻，这家电视台连续播出了好几期双方领导人的激烈辩论，在中东地区引起强烈反响。阿拉法特和沙龙都曾数次强令关闭该电视台驻当地的记者站，并下令掐断该台在当地的卫星转播，但最终不得不解除禁令。

　　托马斯.弗里德曼认为，“半岛”电视台的出现，对于中东政治来说，是“一个重要事件”，它不仅仅意味着逐步现代化的中东国家开始有了“现代话语色彩”的媒体，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中东地区有了“独立的自由言论”。

　　值得指出的是，“半岛”电视台同哈玛斯电台这样的“革命媒体”有着本质的区别——实际上，“半岛”电视台是一个遵循西方新闻传统的国立商业电视台。

　　1995年，BBC计划与沙特阿拉伯的“轨道传播”集团共同建立“BBC中东频道”，但BBC坚持的“言论独立”的原则令对方无法接受。1996年，“轨道传播”公司由于BBC播出了一宗对沙特反对派人士的访谈而正式终止了与BBC的合作。几个月以后，卡塔尔新国王艾萨尼利用由于建台计划破产而滞留中东的“BBC中东频道”的阿拉伯裔原班人马创立“半岛”电视台，同时，艾萨尼在国内大力推行取消新闻检查制度的运动，甚至废止了该国的安全部。经过五年的政府拨款(每年10亿美元)支援之后，“半岛”电视台正逐步走向完全的商业化。

　　“半岛”电视台的生存之道恰好是其“独立”精神。中东地区的卫星电视广告潜力惊人，但目前的跨国电视台多由于惧怕触怒各国的政治团体而畏缩不前。而在卡塔尔政府支持下，“半岛”电视台对中东冲突各方充满勇气的“亲密接触”将为自己最大限度地赢得这一市场。

　　“半岛”电视台俨然中东地区的公民凯恩，只不过，在卡塔尔，它并未因其自由主义和独立精神成为“国家敌人”，相反，它的立场绝妙地契合了卡塔尔政府的外交政策——尽管，到目前为止，“半岛”电视台还有一个惟一的禁忌，那就是对卡塔尔的反对派的直接报道。

　　尽管卡塔尔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只有69万人口，但却在错综复杂的中东外交斡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与拿破仑时代的奥地利梅特涅政府一样，卡塔尔的外交政策以求取“均势”为目标，作为维持中东相对稳定的一个微妙的杠杆，卡塔尔在大国均势中获得稳定的独立和自由，甚至，主宰局势的权力，而对于“半岛”电视台来说，则是珍贵的独立报道权。

　　“半岛”电视台是卡塔尔最重要的外交手段之一。今年4月，“半岛”电视台播出一名利比亚反对派人士的访谈后，利比亚当局立刻撤回其驻卡塔尔大使；这一事件过去不久，伊拉克对“半岛”电视台4月28日有关萨达姆奢侈的生日庆典的揭露性报道提出正式抗议；5月2日，突尼斯大使指责卡塔尔外交部纵容“半岛”电视台对突尼斯人权状况的“诋毁”；一周以后，伊朗一家支持哈梅内伊的保守派报纸将“半岛”电视台抨击为“污蔑神圣革命领导人的假新闻制造者”，而此前，“半岛”电视台刚刚报道说，哈梅内伊有意废除伊朗2月议会选举的结果……

　　这类外交风波对于卡塔尔政府早已司空见惯。据估计，自“半岛”电视台1996年成立以来，针对“半岛”电视台的外国官方抗议已经超过上千宗，而最近一宗则是布什政府对卡塔尔国王的特别敦促：要求卡塔尔“管辖好‘半岛’电视台的舌头”——原因很简单，在战争舆论方面，“半岛”电视台多年以来关于地区局势报道所树立的声望远远超过了美国的主流媒体，而“半岛”电视台不仅覆盖了中东地区，甚至在美国和欧洲以及阿富汗的地下掩体里，人们都可以很容易地收看到。同时，“半岛”电视台从一开始就取得了独一无二的超然的报道权，它不但可以充分报道美国的轰炸，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本.拉登以及塔利班政府惟一信任的媒体。

　　因而，在对拉登的直接报道上，CNN处于无法弥补的劣势地位，而CNN再也无法指望拉登像萨达姆一样躲起来收看CNN，现在，他收看的是“半岛”电视台，事实上，他一直看的就是“半岛”电视台——正当CNN由于美国的安全形势过于严峻，基本丧失了对“普遍正义和人道”的坚持，由一个“世界媒体”逐渐退化为一个实际上的民族主义立场的“美国媒体”，“半岛”电视台正在成为“新阿富汗战争”中真正的“世界媒体”。

　　简单地说，只有通过“半岛”电视台，你才能够既从美国的立场看问题，又能够从拉登和塔利班的角度看问题。所以无论如何，通过“半岛”电视台，你将看到交战双方对“正义”所持的完整立场，你将看到一场完整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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