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斌

　　人物小传：颜文斌，原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1915年9月出生于江西永新，1931年3月参加红军，1934年4月入党，参加了中央苏区的三、四、五次反“围剿”和长征。1964年晋升为少将军衔。

　　1935年11月，为了摆脱国民党130个团的大“围剿”，红二、六军团决定退出湘鄂川黔根据地，举行长征。

　　当时，我在红六军团十七师五十一团一营二连二排任排长，因腿部负伤，入龙家寨红军临时医院治疗。长征前医生给我们做最后一次检查，能出院的人都随部队转移，不能出院的，分散隐蔽在老百姓家。由于我大腿根部的伤口仍在溃烂，不能随部队转移，组织发给我一块银元和三块钢洋，将我安置在一户老乡家里，继续养伤。我不愿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一想到要离开红军，离开组织，心里就非常难过。

　　清晨，部队就要出发了，我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望着源源不断走过去的队伍，一种生死离别之感涌上心头。我是一个孤儿，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收养了我，把我培养成为一名共产党员，部队首长和战友就是我的父兄，我离不开这个温暖的家啊！想起王震政委经常给我们讲的“红军的骨头比铁硬！”“跟着共产党走就一定胜利”那两句话，我默默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跟着部队走，死也要死在前进的路上！

　　上午，我们十七师开过来了，营长劝我还是留下养伤，他要再给我一些钱。我不要，坚决要求跟着大部队一起走，直到走不动死掉为止。我们连的战士走过来，大家争着背我、抬我，都被我拒绝了。那个时候，我绝不能连累任何人，我要证明给大家看，我不是负担。推开战友们的手，我说：“你们先走，我会慢慢赶上的。”同志们把亲手编的一双双草鞋塞给我，含泪和我告别。

　　就这样，我拄着双拐，背着一串草鞋，随着逶迤前进的大部队，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着。队伍行进的速度快，我跟不上，沿途有不少好心的同志劝我：“算了吧，老表，不要再跟了！”可我不甘心，队伍休息，我不休息，不停地向前走，每天坚持走五六十里。部队宿营的时候，我再往前赶十里路。红军队伍中有着团结友爱的好传统，我身上没有干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供我一些吃喝，就这样走了一个月。一天，我打开裹伤口的绑带，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伤口白生生的一片，手指肚长短的蛆虫在腿上到处乱爬！我随手捡来一根树枝，把蛆虫一条条拨掉。过路的红军队伍中有医护人员，他们热情地要为我处理伤口，被我拒绝了，他们就给我一些纱布和一块盐巴。我就利用这块盐巴，每天化一点盐水清洗溃烂的伤口。说来也怪，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我的伤口竟奇迹般地愈合了。当队伍行进到四川的时候，我便甩掉双拐赶上了连队。我突然出现在战友们面前，大家又惊又喜：“哎呀，你到底赶上了我们，你可真行呀！”我笑着说：“红军的骨头本来就是硬的嘛！”

　　1936年初，部队渡过了金沙江。我这时已担任了连长，由于频繁的战斗和恶劣的环境，部队大批减员，我这个连的人所剩不及半数。于是，部队开始缩编，将两个连和一部分机关干部合编为一个连，共136人，我担任了这个合编连的指导员。

　　在横断山脉以南的中甸地区有一座大雪山，这座山虽说不很陡，却高大得出奇。为了到达陕北，上级决定，部队翻越这个雪山。我们从清晨出发，连续爬了一天一夜也未见山顶。次日上午，气温骤然变冷，冰雪盖地，所有的树木都披上了冰雪的盔甲，显得森然可怖。下午2时，我们终于登上了山巅。这里空气异常稀薄，大家不停地拼命大口喘气，还是觉得头昏眼花，双腿发软。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雪地上出现了一片片的尸体。有的人觉得力不从心，想坐下来歇口气，可是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我不停地招呼大家不许停留，跑步下山。谁都知道，在这时候停下就是死亡，前进就有活的希望。有几个将要倒下的战士，硬是被大伙连推带拉着跑下山去，才得以活命。下山后，我们连仅剩90多人。

　　翻过雪山不久，我们便进入了人迹罕至的莽莽草地。过草地，是长征中最艰苦的阶段。当时，我们已与四方面军会合，共同北上抗日。我们师担任殿后任务，行军中，沿途野菜几乎被前面的部队挖光了，更不要说征集粮食了，只能费劲地找些野菜根来充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次，我们连续三天没吃到一粒粮食，野菜根也不够吃了。作为连队唯一仅存的连干部，我比战士们更早断粮，不时地感到眼前发黑，双腿如同走在棉花上。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驳壳枪拿出来，交给我身边的两个战士，对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肚子疼，休息一会儿再走。”他们明白了我的用意，哭着说：“指导员，要死，咱们死在一起！”“不行，你们是革命的种子，一个人将来就是一百个人，一定要走出草地！”我严肃地命令道，硬是把他俩逼走了。望着他俩走远，我便躺在草地上，心情异常平静，好像睡觉一样等待着死神来临。不知何时，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喂，老表，起来走哇”！随着一声亲切的呼唤，有两个人过来把我扶起，可是，我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又栽倒了，他们又扶我坐了起来。一位40岁左右的首长从马上跳下来，蹲在我的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是饿的吧？”我闭了一下双眼，算是回答，他立即端来一碗炒面，送到我面前，亲切地说：“吃吧！”我望着这碗比黄金还贵重的炒面，眼泪刷地一下夺眶而出：“不，不，首长，我吃了，您怎么办啊？”首长笑着说：“快吃吧，是王震首长派我们来的，王震首长带头吃野菜，他说多省出几口粮食，就能多救活几名掉队的同志！”我明白了，他们是王震政委派来的救济收容队啊！此刻，用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形容我的心情呢？我竟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这碗救命的炒面，我是和着泪水吃完的。

　　这碗救命的炒面，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这碗救命的炒面，叫我永生难忘！

　　编者注：《红军将士口述长征》专栏开办以来，受到广泛关注。应广大读者要求，为方便阅读和查询，特给本专栏发表的稿件加注序号。已经刊发的文章序号为：1、《人不能没有信仰》，刊于2005年12月29日；2、《15岁“女伢子”的长征》，刊于2006年1月2日；3、《聆听毛主席传达遵义会议精神》，刊于2006年1月19日；4、《毛主席写信找“坐骑”》，刊于2006年2月16日；5、《长征途中的三次险情》，刊于2006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