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寒松

　　正当美国和遥远的印度就两国导弹防御达成密切合作的决定之时，作为美国的邻居和长期盟友的加拿大，却拒绝参加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计划。2月24日，加拿大总理保罗·马丁在议会大厦对新闻界宣布，加拿大不会与美国签署协议，参加有争议的美国导弹防御体系计划。这是对去年年底布什总统访问加拿大时公开要求加拿大加入导弹防御体系的正式回答 。而在此之前，保罗·马丁总理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含糊其词，避免明确表态，用“加拿大会失去对领空的控制权”来搪塞。因为美国对加拿大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警告加拿大如拒绝加入这一计划必将影响美加关系。加拿大作出这种正式答复后，美加关系果然出现了严重的裂痕，赖斯国务卿为此已取消了原定下个月访问加拿大的计划。但另一方面，赖斯国务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与加拿大外长皮埃尔·佩蒂格鲁就这一问题举行会谈。由这两方面可以看到的是同一个事实，即加拿大拒绝加入美国导弹防御计划的立场的确对美国冲击很大。

　　加拿大拒绝加入美国导弹防御计划，在事务层面、道义和法理层面、以及大战略层面上对美国造成了三重打击。

　　首先，在事务层面上，直接造成了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中的重要一环“北美防务圈”出现了残缺，相当于被“开了天窗”。众所周知，美国在“冷战”时代后期大力发展的战略导弹防御计划，主要是针对苏联的，这一点今天仍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是苏联由俄罗斯所替代。如果美国要拦截俄罗斯从堪察加半岛等地向美国发射的陆基导弹，或者它从北冰洋广大海域、特别是从靠近白令海峡区域向美国发射潜射导弹，阿拉斯加和加拿大几乎就是最后的有效防线。美国大力敦促加拿大加入导弹防御计划的另一个重要的理由，是要在加拿大境内北极圈布署雷达和拦截导弹，靠前防御，以对付俄军战略轰炸机飞越北极打击美国。因为从2000年起俄罗斯将5~7架图-95战略轰炸机布署在远东的两个基地、恢复了对阿拉斯加邻近空域的例行巡航。图-95战略轰炸机具备发射核巡航导弹的能力。特别是现在俄罗斯大力加强了可变轨的新型战略导弹的研制和布署，对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可靠性、有效性提出了新的挑战，“阿拉斯加和加拿大防线”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了。而加拿大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宣布不加入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不啻是对美国的重重一击。

　　其次，在道义和法理层面上，直接对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的人类学意义和法理基础提出了质疑。因为多达2/3的加拿大人反对参加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的最重要理由，是该计划将引发太空武器竞赛，不符合加拿大的立国原则和外交政策。在美国为发展战略导弹防御计划四处寻求支持的情况下，加拿大作为同样持西方价值观的美国的邻国和长期盟友，却持这样的立场，其冲击力的广度和深度是可想而知的。

　　再次，更重要的是，事务层面以及道义和法理层面的影响加在一起，就在大战略层面上，直接影响到美国实施其全球战略的重要基础。众所周知，在“冷战”时期，美国设计和贯彻其全球战略的军事技术基础，主要是核威慑。虽然美国的核武器在广岛和长崎之后就没有使用过，但正因为有了强大的核武库及其投掷手段为后盾，美国才敢于动用一切非核手段去达到自己的全球战略目的。这也就说明，核武器的意义主要在于战略层面而非战术层面，它主要作为一种战略威慑手段，有时人们也将这种效应说成是核讹诈。但是，由于当时苏联同样拥有强大的核武库，并且投掷手段也越来越有效，加上其他中等核国家在这些方面的发展，使得美国以核威慑为军事技术基础的全球战略地位大打折扣，而且只在增加核武器数量和精进投掷手段方面做文章也不可能有出路，因此美国必然要发展战略导弹防御体系，而且它有经济和技术实力发展这种系统。这就意味着两点：一是战略导弹防御计划是美国摆脱因核均势导致核威慑大打折扣的必然选择，是一种战略威慑的新形式、新手段；二是这种战略威慑手段的意义同样主要在于战略层面而非战术层面。美国有了这种新型战略威慑手段，往低估价是它比别的核国家多了一手，不仅有矛而且有盾，往高估价是它有使别国的核威慑失效的含义——如果这种战略导弹防御体系足够有效的话。但不论是高估还是低估，美国自里根行政当局推行“星球大战”计划后取得了有利的国际战略地位，使得俄罗斯这样的核国家的国际发言权都大为削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俄罗斯在没有足够的经济和技术(主要是电子信息技术)实力的情况下，拼命改善战略导弹的突防能力，发展新型战略导弹，目的并不是真的要向美国发射它们，而无非是要使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失效，从而把美国重新拉回到“冷战”时期那种双方核均势、相互战略妥协的状态，加强自己对国际事务的发言权。美国显然决不能接受这种“倒退”，这也就是它无论如何也要把战略导弹防御计划作为基本国策的原因。而加拿大却在这个问题上同美国唱反调，这自然是关乎美国“国本”、影响到美国的全球战略的。

　　需要说明的是，许多人将美国的战略导弹防御系统视为一种无效的废物，也有过多地从战术层面(有效无效或有多大成效)、而忽略从战略层面(威慑)看待它的偏颇。如前所述，美国的战略导弹防御计划主要是为了解决战略上的被动局面而必然实施的。如果不是为了解决战略地位问题，即使不发展战略导弹防御体系，以美国的核大国地位，也不会有哪个国家向美国发射核导弹，除非(1)美国首先对有反击能力的核国家使用核武器；(2)误射；(3)核恐怖袭击。而后两种情况即使发生，对美国来说也不属于毁灭性的全面核导弹袭击。因此，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战略威慑而不是战术使用；对于理性的国际战略界而言，只要它有1%的战术效果，也就有100%的战略威慑价值，而不是相反。这就是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效能始终受到怀疑、但却实打实地为美国取得优势战略地位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原因。当然，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能否起到战略威慑作用，毕竟是以它在实战中究竟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用处为前提的。事实上，自从苏联在上世纪50年代在莫斯科周边布署“橡皮靴”反导系统以来，反导技术及其应用已发展了半个多世纪了，说它毫无用处是完全不合乎逻辑的，同时也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因为反导技术及其应用不仅有试验成功的记录，也部分地经过了实战的检验。在1991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中，伊拉克向以色列等目标发射了数十枚“飞毛腿”弹道导弹，除了一枚击中位于沙特阿拉伯的美军营地、造成一百多人伤亡，以及有几枚落到以色列和科威特的旷野地区以外，其他基本上都被美国和以色列的“爱国者”导弹以及其他手段击毁了。伊拉克在波斯湾向多国部队军舰发射的岸基“蚕式”导弹，也被英国护卫舰上的“轻箭”式防空导弹击毁。这些战例都证明了反导技术及其应用并不是一种无效的废物。其实俄罗斯的态度也很能说明这一问题：照理讲俄罗斯对美国的战略导弹防御计划是“受害最深”、也是感觉最准确的，但是俄罗斯对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无效性”却谈论得不算多，而是用积极发展突防导弹的实际行动来削弱其有效性；发展突防导弹本身就说明了以承认有效性为前提、展开有效性和无效性之间的概率竞争，努力在“利害变换线”上做文章。

　　那么，加拿大作为美国的邻居和长期盟友，为什么要顶着“影响两国关系”的巨大压力，而对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说“不”呢？直观地看，部分原因是加拿大很多民众认为美国的那个导弹防御体系根本不管用，加拿大如果参加其中，等于将大把大把的钱往水里扔，毫无意义。例如多伦多大学教授罗伯特·博思韦尔就认为，美国政府在竭力吆喝叫卖一套根本不管用的计划。但深入一些就可看到，更重要的原因是利益冲突和以奉行“西方价值观”为基础的“西方世界”本身裂痕加大。

　　首先，从利益角度看。需要是行动的最合理解释。日本积极加入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的理由，是防范朝鲜导弹袭击，当然不排除它还有各种胡思乱想；以色列积极加入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除了是要防范敌对的伊斯兰国家和势力的导弹袭击外，也是要拉近与美国的战略联盟关系，因为后者对它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印度最近和美国加强战略导弹防御方面的合作，最直接原因是要抗衡巴基斯坦的导弹力量。而加拿大呢？可以说它加入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不仅百无一利，而且有百害而无一利。加拿大作为一个比较“温和”的西方国家，长期以来多少有一点像“北欧的瑞士”，因此正常情况下它本身根本不会受到外国导弹的攻击——它几乎是“战争让女人走开”的那个“女人”。既然如此，花本国纳税人的钱去为“保卫美国”而“挖壕筑垒”，对加拿大自身来说实在毫无意义，不符合它的国家利益。更为严重的是，如果加入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加拿大这个原本相对“与世无争”的和平国家立即就成了一种军事前沿，因而也就成了一个潜在的攻击对象。因为要使美国的导弹防御体系失效，攻击加拿大本土的设施就成为一种自然选择。而且，如果真的发生在北极圈拦截袭美核导弹的事情，加拿大就有遭受核打击的可能。因为如果来袭导弹在重返大气层后受到拦截，无论是发生核空爆，还是核弹改变预定运行轨道提前坠地爆炸，加拿大都可能首当其冲。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为美国去引火烧身和殉葬呢？

　　其次，从国家理念和世界理念的倾向性看，加拿大更加和欧洲合拍，而与美国有所隔膜。在美国发动第二次海湾战争时，加拿大前总理克雷蒂安和法、德一样，反对发动伊拉克战争，站到了反战阵营。为此而造成的美加矛盾至今尚未弥合。加拿大的这类“偏欧”立场，除了因为它一贯属于比较“温和”的西方国家外，也和它属于英联邦国家和有着强大的法语人群有关——讲法语的魁北克省曾在一次全民投票表决中差一点实现自治。现在，由于美国的单边主义和热衷于在国际事务中诉诸武力的态度，使得欧洲国家和它渐行渐远、貌合神离，“西方世界”因欧洲式的“西方价值观”(欧洲价值观)与美国式的“西方价值观”(美国价值观)发生差异而产生的裂痕之大，是罕见的，超出了法国当年从北约独立出来的程度。与美国相比，欧洲主要国家现在较多地强调以和平手段解决国际纷争，其中除了利益方面的因素外，的确也存在着文化价值观方面的深层原因。加拿大对美国战略导弹防御计划说“不”，正是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发生的。

　　所以，从总体上看，这次加拿大拒绝加入美国导弹防御计划，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军事合作和双边关系的范畴，而是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关系调整和演变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其中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当然也要看到，上个月22日加拿大新任驻美大使弗兰克·麦克纳在联邦议会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所说的“我们现在就是它(指美国战略导弹防御系统)的一部分”——正是这句话在加拿大议会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暴，招致反对党指责政府背信弃义私下与美国缔结加入导弹防御系统的协议，迫使保罗·马丁总理作出澄清——其实也并非虚言。因为虽然加拿大没有加入这一系统，但已经在2004年同意对美加之间的北美防空协定进行增补，允许北美防空司令部监视来袭导弹，而这正是美国战略导弹防御体系中的重要一环；加拿大政府还表示将全力支持北美空防联合司令部，以保障本地区和加拿大的安全，并且留下了“加拿大的决定还没有确定。我们将决定，是否根据加拿大的利益以适当方式加入导弹防御系统”的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