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华夏帝国开始向海洋发展。这里有多少阿拉伯季风番客的启示，如今已难以判定。生活在特殊历史阶级有特殊民族心理背景的中国人，更热衷于讲他们如何影响世界而不是世界如何影响他们。

　　真主的信徒漂泊世界。他们会选择任何一个美好的港口或城市定居下来，卡西姆港、摩加迪沙、蒙巴萨、孟买、卡利卡特、科仑坡、槟城、雅加达、广州或泉州，信仰在哪里 ，真主就在哪里，不论东方与西方。大食海客是真正的世界主义者。他们在中国的口岸城市定居下来，将自己的尸体埋在中国的沙土下再盖上阿拉伯石棺。他们的船匠教中国邻居打造海舶，宋代中国东南沿海出现与印度洋一带航行的番舶一样的尖底福船，而中国传统的船型只是适于内陆运输的平底沙船。大食番商留居中国，他们中有象蒲氏家族那样的巨商，几乎垄断了广州、泉州的香料贸易，并很可能以包税商的形式提举泉州市舶司。阿拉伯人的航海与商贸精神，无疑在中古1000年，给中国许多启示与影响。

　　阿拉伯世界的辛巴达们，已用香料珠宝、陶瓷、丝绸、阿拉伯数字的十进制记数法和一部<<古兰经>>, 将世界的整个南方海域联系起来。他们在季风中航行，在古老的商港享有相当的贸易自主权，从亚丁湾到剌桐港，水手与商人们象从家乡到家乡，处处都是熟悉亲切的景象。然而，世界南方海域的这个阿拉伯“经济共同体”在运输系统、贸易法则、信仰习俗上虽然都已具有某种共同性，但内部组织却是脆弱的，它建立在无数个体商人的自发贸易行为上，除了共同信仰的某种组织性外(印度沿海没有彻底伊斯兰化，支那半岛与中国沿海更少)，没有任何政治与军事基础。伊斯兰帝国基本上是一个陆上帝国。海上旅行与贸易，不过是帝国偏远的边缘行为。倭马亚王朝也曾建立了一支海军，在扎特萨沃里打败拜占廷舰队。但此后这支海军就再也没有用场，而且当初双方舰队在海上交战时，阿拉伯海军竟象陆上骑兵那样用刀剑与弓弩厮杀。他们将乘般称为“骑船‘(rakaba markab)，象骑骆驼那样，大海是另一种沙漠。

　　一种没有政治军事基础的海上冒险，随时都可能遇到挑战。罗马帝国早就知道将帝国的舰队派到红海保护自己的商船，舰队本身经常也成为商船。伊斯兰世界的苏丹们却很少想到将他们从突尼斯到苏门答腊的臣民们优秀的航海技术用于国家的政治与军事征服。伊斯兰世界最终也没有将商业冒险与军事冒险结合起来。忽必烈大汗远征日本，4400艘船从东亚尽头的朝鲜半岛出发，结果是一场恶梦，45000名蒙古骑士与120000汉籍、高丽籍士兵，多数被杀或被俘，返回高丽海岸的船只所剩无几。远征爪哇尽管不那么惨烈，却也是无功而返。远征日本、爪哇，帝国政治对民间航海传统的利用，有开创性却没有展示出可发展的前景。因为远征不论就政治军事还是航海贸易，都是灾难性的。远征是纯军事活动，不但没有任何航海贸易意图，反而因为强征民船、水手，破坏了民间海商活动。航海贸易的沉重代价并没有换来政治军事的收获，在亚欧大陆所向披靡的蒙古帝国，只能望洋兴叹。如果说没有政治军事基础的海外贸易没有自我保护与抵抗能力，随时可能遭到侵袭；那么，一种没有贸易基础的海上征服与政治，根本无法维持长久，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浩劫。

　　明朝在民族认同上是对宋朝的复辟，在帝国政治上是对元朝的继承。永乐年间突然开始向海洋扩张，实际上是忽必烈海上远征的继续。天下一统的实质是一样的，不同在于方式，从兵戈相加到礼仪相见。西亚丧失的机会是否还可以在东亚继起，东方还有最后的一个世纪。

　　阿拉伯人没有将优秀的航海冒险用于军事，中华文明建立的强大的陆上帝国一旦具有海洋野心，并准备将它的世界理想、经济实力与军事组织力量扩展到海上，阿拉伯文明的航海以及重商精神，此时就有了被利用的价值，并可能创造新的成就。

　　中华帝国一直是建立在弓箭、骏马、长予、大刀武装起来的骑兵与步兵基础上的内陆帝国，3000年时断时续的扩张已达到农耕文明的极限。向北是寸草不生的沙漠与只长青草的草原，向西连绵不断人迹不致的高山，已没有农耕文明扩张的余地。南方从东晋到南宋，稻田与村落已伸展到海边。宋元时代，华夏民族的最后一轮扩张冲动，已面向大海，闽粤乡民的海外贸易与拓殖，展示了雄立东亚3000年的古老民族的最后的潜力与生气。然而，一个农耕文明的陆上帝国是否能够也成为一个海上殖民贸易帝国，还要看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海上的商业冒险能与帝国的军事冒险结合起来。

　　郑和时代正值中国汉族政权的最后一个盛世，古老的陆上帝国在阿拉伯民族的航海传统、贸易精神与华夏民族的技术与组织、帝国理想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点，将海上冒险与军事冒险在强大的帝国支持下结合起来。华夏文明作为统治者，提供了政治、军事、经济基础；阿拉伯文明作为参与者，提供了航海技术、天文航海法、造船技术及贸易精神。郑和远航转瞬间在世界东方的航海与政治历史上创造了一次空前的辉煌。如果从一个国家讲，它可能是中华帝国后代们引为自豪的“国朝盛事”。然而，如果从文明角度看，郑和远航是伊斯兰文明与华夏文明共同创造的奇迹，为了这次瞬间的辉煌的远航，伊斯兰文明贡献了他的海上冒险精神，华夏文明贡献了他的组织制度与帝国理想：“君监万邦，四海如一，敬天道，抚人民，共享太平之福。”

　　郑和远航将阿拉伯世界的航海传统与贸易精神结合到帝国政治武功上来，是伊斯兰文明与华夏文明交流创造的奇迹，是整个东方民族海上冒险的一次辉煌的总结。1000年的航海贸易传统，在30年间突然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峰。令人困惑的还不是它突然的开始，而是它突然的结束。

　　来源：文化研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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