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温水海洋之梦(中)

　　开疆拓土：承接蒙古帝国的庞大版图

　　俄国利用从欧洲到亚洲的辽阔弧圈，汲取从东方到西方的文明同时，不断与几十家邻国摩擦，引发了绵延不绝的冲突。从1700年到1900年的200年间，俄罗斯诸沙皇以彼得大帝为榜样开疆拓土，处处占据上风。它遭到蒙古帝国三个世纪的蹂躏，如今获得了百倍的回报。蒙古狂飙和后来的蒙古化的突厥帝国，几乎把东亚、中亚和西亚所有的文明中心扫荡殆尽。到处都是荒野和废墟，没有一个古老的文明能建设起一个能足以抵抗西方制度和武器的强大堡垒。蒙古帝国的庞大版图几乎整个给帝俄和苏联留了下来。哥萨克骑兵已经从蒙古师爷那里学到了一切，稳健而坚决地向东方和东南方前进，留下一串串兵站和驿栈，最后用资本主义的铁路把它们联起来。

　　俄国的扩张非常惊人。它最早通过西伯利亚人迹稀少的莽林到达贝加尔湖畔。然后利用筏子从黑龙江上游直到入海口。夏天时，俄国航海家利用北冰洋解冻季节，越过一条条大河河口直抵白令海峡，并越过海峡到达美洲的阿拉斯加。连加利福尼亚海岸外都有一个小岛被俄国人命名尼古拉岛。当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早已把发现美洲变成开发美洲时，俄国人仍然在坚决推进。我曾在清朝历史地理学家曹廷杰(1850年—1926年)著作中读到俄国人在远东的居民点，那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兵营。他在描述俄国据点双城子时写道“双城子，俄名玉果斯克。设有理民事官、仓官、站官、医官、铁线(即铁路)官、兵官……有东西二城，俄人占东城，其城以土围之，高可丈余，俄兵皆住城内，共计兵房九所、仓房四所、马房二所、官房五所、兵丁住房二十余所。共计炮兵五百、马兵五百、步兵一千。子药军械房二所，在城东北与隅里许……”

　　除了向东奔向太平洋外，俄国人也没有放过中亚的沙漠绿洲汗国和高加索山区。它为此进行了长期的血腥战争。如果说俄国的东方推进只引起西方列强的警觉和嫉妒，那么当俄国舰队出现在旧君士坦丁堡的海岸外时，海上强国英国就准备干预了。

　　海上鏖战：克里米亚战争中的黑海舰队

　　在俄土战争中摧枯拉朽的纳西莫夫海军上将麾下的俄国黑海舰队，如果越过博斯普鲁斯和达达尼尔两海峡前出到东地中海和北地中海，将严重威胁到英法两国的利益。从俄国人那种“一旦占领就死赖着不走”的蛮劲，它在中东和埃及获得一块桥头堡将切断英国在阿拉伯国家和印度马来亚的东方经济命脉。北非和意大利是法国的传统势力范围，俄国舰队出现在土伦和马赛海岸外，将扰乱法国南方的制造和商贸网络，而南方的消费品奢侈品生产是中央政府最重要的税收和经济来源。

　　俄国人并不是作不到这点。1814年，俄皇亚历山大以战胜拿破仑联盟盟主之尊位临巴黎，给法国贵族和企业家投下长长的阴影。早在1798年—1800年间，俄国陆军统帅苏沃洛夫曾率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北部。而乌沙科夫海军上将的俄国黑海舰队则通过爱琴海进入了伊奥尼亚海，攻占了意大利布林迪西港对岸的科孚岛。

　　俄海军一旦占稳科孚岛，将极容易封闭墨西拿和突尼斯两海峡，更不要说哈布斯堡奥地利的出海口亚得里亚海了。这种前景将迫使西方文明放弃他们财富的主要源泉：威尼斯——热那亚金融制造业和勒旺贸易网，把工商重心从阳光灿烂的地中海移向波涛汹涌雾气腾腾的大西洋。反之，俄国得到了这些下金蛋的白鹅，就如虎添翼，席卷欧洲，作一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大一统之梦。蒙古之祸和奥斯曼帝国之兵所无法完成的大业，一不留神真会被某个沙皇来完成。事实上，拿破仑战争之后，整个欧洲，无论是靠梅特涅外交技巧支撑的哈布斯堡王朝，还是前途迷朦的普鲁士，没有一支力量能挡住俄国陆军。(正如当时的亚洲一样)。

　　1853年俄土战争爆发。纳西莫夫海军上将指挥黑海舰队在锡诺普湾海战中，使用爆破弹(土耳其人用实心炮弹)大败土耳其舰队，击沉土舰13艘，土军死伤3000人。

　　1854年3月，英法政府与俄国绝交，英法联合舰队进入黑海，为失魂丧魄的土耳其海军撑腰。他们害怕失去黑海制海权的土耳其，会在陆战中惨败沦为俄国属国或殖民地，那么整个中东阿拉伯的旧奥斯曼帝国疆域，将飘扬着沙俄的圣安德列也夫旗。

　　俄国黑海舰队未同英法联合舰队交战，令人奇怪。怪也不怪的是：深居内陆中央集权的俄罗斯，从沙皇到贵族(相当于蒙古亲王)〖都忙于陆上开拓，未能及时跟踪西方的技术发展和海军革命。这场革命发生在大西洋两岸，来势迅猛。蒸汽机动力、螺旋桨推进、装甲甲板防护的铁质船壳，使新战舰比风帆战舰在机动性、航速、火力、防护上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英法舰队对俄舰队的优势，正如俄舰队与土耳其的优势一样，将从技术角度决定战争胜负。

　　1854年4月30日，一艘英国机帆巡洋舰“老虎”号在黑海港城奥德萨外搁浅被俄国人缴获。俄国海军技术人员深入研究并解剖该船后，才知道俄国在蒸汽机动力和造铁壳船技术方面比西方落后了一大截。俄黑海舰队大部分是木壳帆舰，只有“弗拉基米尔”号少数蒸汽舰，而且使用明轮。英法黑海舰队中有18艘蒸汽机巡洋舰，大部分是航速很快的铁壳螺旋桨推进船，构成打击主力。俄国和西方地理上的空间距离和政治经济制度上的巨大差异，构成了军事技术上的时间代差，这种代差在战争中往往是致命的。

　　纳西莫夫懂得这一点。后来的许多俄国海陆军将领和科技人员、文化人也懂得这一点。现实是痛苦的，但必须面对。纳氏被迫沉船堵塞住黑海舰队基地塞瓦斯托波尔航道，把大炮搬上要塞准备死战。

　　俄军官是优秀的，受过专业训练并富有战斗传统。俄军士兵来自于寒冷地区的农奴，单调艰苦的生活使他们有异乎寻常的身体忍耐力。但没有文化，训练不佳，因此，保持战斗力主要依靠庞大的兵力数量，兵力和装备增加又加重了后勤负荷。塞港远离俄国经济人口中心1000余千米，沿途有大片无树少草的荒原，在主要依靠马车的年代，后勤输送队首先要保证自身的草料和马料，能送载的真正军需品十分有限。这暴露了俄军远离补给中心作战的弱点。虽然后来抢修了不少铁路并建成西伯利亚大铁路，但在日俄战争中这一弱点再次成为致命伤。

　　正因为俄军补给线绵长，补给力不足，所以要塞守备部队特别坚韧顽强。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足足打了10个月(1854年10月—1855年8月)。海上蒸汽船补给终于战胜了马车补给，(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历次战斗反复检验了这条真理)以马拉霍夫高地的陷落为标志，塞港失守，俄皇认输。直到半个世纪后，在中国旅顺口和203高地重演了这一幕。

　　掩卷而思：几十年黄金岁月

　　俄国为什么不惜代价地追逐着温水海洋之梦？表面上它来自于俄国漫长海岸和海港要受冬季冰封之苦，实际上它深深地恐惧被远隔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北极熊没有各个时代各个文明的抚育，它会变成一个瘦骨嶙峋的北方孤狼，根本守不住它生存的大片疆土。这片超大的空间由于受到时代和技术力量的限制，任何一个单一民族都吃不下去反而会被撑破肚皮，象拿破仑希特勒之辈一样。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有关各国会在历史的某一时刻达到共识来联手瓜分这片冻土森林和它的地上地下资源，把斯拉夫人推到罗马时代那轻若鸿毛的地位。

　　俄罗斯在海洋上输不起，在陆地上也同样输不起。为了追求不断的军事胜利，它的每一片毛皮、每一只牙爪、每一副脏腑都作了军事进化。它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它的生理结构和外在形象如此狰狞，使它根本找不到朋友，整个世界连同它吞进去的150余个民族都是它的敌人。如果不是马克思唱出的共产主义国际歌声，使世界变成四海一家的无产者祖国，列宁斯大林用强制性的政治组织和思想结构把俄罗斯强国的外表拖到了20世纪最后几年，那独立国家联合体和俄罗斯的局面也许早就在本世纪初就开始演化了。

　　我读《维金伯爵回忆录》(维金是末世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时，不断感受到他面临帝国解体危局前景时那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这种心理恐怕只有晚清重臣李鸿章才能体会。用近10个世纪采摘抢夺周边文明之果养育出的俄罗斯文明之花，一旦凋谢连残花败絮都退还给带来它们的源泉之地。你就能理解为何俄罗斯人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扩张，与其卑微地活，不如壮烈地死。

　　克里米亚战争的结果，迫使俄国政治军事作了结构上的大调整。其中，俄国思想文化艺术先驱们和十二月党人们都功不可没。今天，感受他们那理想激情和爱国热血仍然滚烫。

　　1861年，俄国从法律上废除了农奴制，但改革缓慢(如果激进了会不会象戈尔巴乔夫改革的结局一样很难说)，直到1906年—1916年实行的斯托雷平土地改革，那也是在对马惨败和日俄战争失利后才实行的，但终于使农奴有了土地。在20世纪初还保持农奴制令人费解，但看看中国在蒙古元朝的政治制度就明白它们是谁的遗产了。

　　俄土战争使俄国丢掉了费时一百多年侵吞的黑海北岸和舰队，看似割肉，实为减肥。在战后到1900年期间，俄国军事工业、科学技术突飞猛进，文化学术、油画音乐和小说诗歌百花怒放，成为难得的一段黄金时代。海上丢陆上补，俄军挥师高加索、中亚诸汗国把势力推到巴尔喀什湖的清朝边疆，并沿黑龙江乌苏里江割宰中国直到太平洋港口海参崴。

　　苏俄的文化底蕴和军事科技基础得之于这段黄金时期。我常掩卷而思：一个民族无论战胜战败，往往就那么几十年的黄金时代繁荣太平，就足够它吃好几个世纪，希腊的伯里克利时代不就是这样吗！

　　对马失败：沙皇做梦也达不到的全球扩张

　　1904年—1905年的日俄战争，几乎变成亚洲版的俄土战争。英法的联合舰队变成日本东乡平八郎的联合舰队。旅顺口和塞港何其相似。战败后的1905年，俄国革命扩大了十二月党人起义的规模、成分和结果。工业革命一点点蚕食着帝俄战争之兽的躯体和神经，对于任何一个帝国：中华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那末日的黄昏霹雳终将击打下来。

　　日本的明治维新改革不期然与俄国在俄土战后的改革同时。甲午和辛丑败后，大清王朝也迟迟加入其行列。日本利用抢来的赔款，轻装疾进，以英国为榜样发展海军。沙皇却要同时应付知识分子、贵族、新兴资产阶级、德国崛起后在西线的压力，力不从心。满清王室在太平天国战乱后不得不让权于汉族新兴地主，而中国其他阶层尚未产生出来。中国在完成制度上的彻底转换之前根本无法应付帝国主义的联合进攻。根据我所得到的资料李鸿章曾设计用东北的肥肉迫使俄国和日本两虎相争，中国虽无利可取却能缓上口气，为遥遥无期的缓慢改革争取一点点时间。

　　对马海战是俄国海军使用装甲舰所打的最大的一次海战，该役虽输，但根据俄国一贯的报复传统，终于在二战之后日本的南千岛和北方四岛中捞了回来。

　　对马之战对俄罗斯和滨海性军事强国的教训非常深刻：本来是一场远离战略重心的陆战，为了一个海港(象塞港和旅顺)却造成了陆战条件因后勤问题极度恶化，为了改善恶化的后勤反而用更不利的海上支援来补充——俄罗斯的四海分割比任何一个大国都费用高昂且致命。其结果是陆海两方都遭惨败。

　　其实，俄海军上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马达加斯加以北就知道旅顺口陷落的消息。他可以有几种选择：经苏伊士运河回航黑海港口；除几艘新舰外，把波罗的海舰队的旧舰在印度洋或西太平洋某港口拍卖掉；分散舰队从千岛大岛弧进入鄂霍次克海，甚至干脆在勘察加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越冬。这个方案只需在金兰湾加煤时把舰队重新编队，把军舰改充运煤船补给，组成数支独立的分舰队，绕道日本东部太平洋洋面虽然增加了2000—3000海里航程，但对已经远航18000海里的波罗的海舰队并非难以克服的困难。这种海战谋略和战术，对自德雷克、霍华德直到纳尔逊时代以来的英国海军舰队是很常用的惯例，但对于把海战当成陆军大兵团作战翻版的俄罗斯海军高级将领来讲，从作战训练和心理习惯上都难以适应。英国舰队分合自如，单舰和小分舰队均能孤胆作战，有胜率时凶狠攻击，形势不利扬帆远遁，海盗舰战法与海军战术并无明显分界，俄海军军舰一少就觉得不会打仗。就象中国足球队人数一多就不会玩球一样。

　　东乡的舰队占尽地利天时人和，唯一害怕俄舰队——它的行动和航线，因港口加煤每天报纸都有详细报导——取上述三招。天佑神助，罗氏抽中下下之签，死路一条。

　　俄罗斯经常因中小战争的战败而进行政治结构的大调整，尽管这些边境战争远离它的欧洲腹地也没直接威胁到沙皇的生存。我们在后来的阿富汗和车臣战争中屡次看到这种现象。

　　俄罗斯在日俄战争后的大调整伴随着革命、动荡、战争、动乱、血腥和大规模的工业化，或者叫作军事工业化，付出骇人的高昂代价后，终于在1945年二战之后完成。其结果是摧毁了欧洲和亚洲最强的两个军事帝国德国和日本，把边界和政治军事影响扩展到易北河、亚德里亚海，加勒比海、安第斯山美洲，索马里和安哥拉的东西非洲，中东、印度、60年代前的中国、越南、朝鲜，把西方世界压迫到北大西洋沿岸的周边地带。然后是洲际导弹、导弹核潜艇、火箭航天卫星系统、第一流的陆军装甲装备和尽善尽美的战术空军来维持这种所有沙皇连梦也不敢做的全球性扩张和军事-意识形态霸权。苏俄真正接收了当年蒙古帝国的版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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