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燕燕是从她的戏剧和散文作品开始的，《女兵连来了个男家属》、《女人独自上路》、《灵性的芬芳》等等，我能感觉到她作为一位军旅女作家不媚俗的个性化坚守。直到长篇力作《去日留痕》出版，这种感觉更加明晰。我每每在字里行间触摸到力道很深的“留痕”时，感到燕燕手中拿的仿佛不是笔，而是一柄刻刀，以自己对文学的某种坚守为刃，雕刻着那个时代她笔下形象的生命之光。

　　《去日留痕》的故事饱蘸情感倾泻而出，把一个家庭几十年几代人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母亲柏香茗去世，她的遗书像导火索引出了整个家庭的故事和父母间几十年的心灵鏖战。从父母在洋学堂里自由恋爱到参加革命乃至后来历经磨难，他们“十七乃相识，七十不相知”。60多年，携手走过了金婚的爱情故事，其实是循着母亲“追夫”到“弃夫”的脉络发展的。在这条路上，有数不尽的悲欢和曲折，每一笔都像用刀刻在生活内核上，让它变得斑斑驳驳、崎岖不平。这种斑驳与崎岖是生活的苦涩，但文学之美蕴涵其中，这样的角度与深度让故事耐人寻味。

　　从文中首先跳出来的是苑志豪的形象，他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好像就是我身边的那一代人，他们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到了和平年代是知识分子化老干部。但这样一个极端乖戾、暴躁、喜怒无常，而又极富知识学养的老干部形象在以往的小说中并不多见，这让我感到陌生，这陌生正是燕燕雕刻的生命之光焕发的奇光异彩。

　　与父亲相比，母亲柏香茗是令人难忘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内心的坚韧是令人震撼的，胜过苑志豪。从她遗嘱里写的“不与苑志豪合葬”等决绝之辞便可以感到一个女性特有的尊严。这与战争年代传奇式女侠“白莲”的性格相符。可正是这个女人，作为母亲，作为妻子，漫长岁月里却为了维护全家的和睦而忍辱负重，做出了种种忍让和牺牲，让读者感受到巨大反差，这正是燕燕塑造人物的神来之笔。

　　围绕个性鲜明的父亲母亲，小说中还塑造了诸如爷爷心如居士、大儿子凯、同学邹大伦等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爷爷、父亲和儿子三代男人的情感纠葛在作品中展现得惊心动魄，似乎还带着某种神秘的宿命色彩。虽然小说中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却丝毫不乱，而且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又很具张力和分寸感。这得益于作者在描绘精神世界时采用的一条叙事的“物质线”，即苑志豪的诸多爱好与他的收藏，人物的命运和故事曲折发展或多或少与这条“物质线”相关联。对美食、美物的向往是人的本性。苑志豪在手头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还疯狂地买回自己心爱的物件，积累着他的“家珍”，让他时时沉浸在一种惊喜、亢奋与焦虑的状态之中，这实际上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困顿或是理想困顿。在遭受巨大苦难的时候，他的种种理想得不到实现，在孤独中痛苦地挣扎。由于他出身书香门第的家教与修养，使他的痛苦和焦虑在“珍爱之物”中找到了寄托，这种寄托带有偏执的痴迷。孤独、傲气的父亲苑志豪无论是在受造反派批斗时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都保持着一种文人的傲骨，他热衷于练拳、收藏、琴、棋、书、画，他是如此悠闲，其实这只是一种姿态，这里包含着既感伤又高贵的生命意义。苑志豪内心深处保持着一种穿越时空的与逝去久远年代的神秘联系，这种联系既有精神困惑又有精神寄托，二元对立不可调和。作品中就是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丈夫，这样一个男人苑志豪。《去日留痕》让我们深深地理解了以苑志豪为代表的一类老干部，为我们开辟了一条走近他们精神世界的蹊径。

　　纵观近几年文学作品中“老干部”的形象，苑志豪不能不说是个特例。他既有乖戾、冷酷的一面，又有着豪迈与激情的一面，他身上多了许多文人气质也多了更加深重的精神困顿，他的复杂性格既灼伤了亲人，也灼伤了自己。苑志豪性格非常极端，这或许与燕燕作为剧作者的个性有关——戏剧的矛盾冲突需要尖锐和极端，或许，作家在小说中更多揉进一些宽容、悲悯，使这种极端能变得柔和些，能更贴近小说的审美。

　　作品始于母亲的去世以及父母之间深刻的矛盾，但最终苑志豪决定倾其一生的收藏把妻子的骨灰做成生命钻石，变成他一生最后一件珍藏品，这个想法令人震惊，让人怦然心动。我一直想着这条情感的沟壑无法填平了，没有想到最后在心灵撞击的烈焰中淬火结成了一颗生命钻石，极珍贵、极坚硬，放射出了夺目的光彩，这是作者匠心独运所雕刻的永恒的生命之光。

　　纵览这部30多万字的小说，是作家真情实感的自然流淌，是作者多年来生活和艺术积累的一次喷发。我想，在当今的时代，作家需要这样一种真诚的写作态度，不媚俗，不矫揉造作，不急功近利。一点一滴积累，厚积薄发，用最真挚的情感打造如钻石一般纯美的文学精品，以自己独立的气质，创造出不同的文学风景。（来源：解放军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