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一个夏夜，夜风轻拂，月光如银，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爹，什么东西最重，什么东西最轻？”我问父亲。

　　“芦花最轻，山最重。”父亲笑着回答。

　　“山——？”我和姐姐面面相觑，母亲也停止了纳鞋，静静地看着父亲。

　　“山就是——”父亲用手画出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咱们这里是平原，没山。”

　　我和姐就嚷着去看山。父亲说等你们有出息了，就能看到山。从那天起，我和姐姐就盼望着能走出平原去看山。那年我八岁，姐姐十岁。

　　1998年6月，一场罕见的暴雨冲垮了父亲苦心经营的几亩鱼塘。祸不单行，爷爷又因哮喘病复发住进了医院，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还欠了五千多元的外债。阴云在父亲脸上久久不能散去。后来，是姐姐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考上了重点中学，才让父亲振奋起来。平时极少喝酒的父亲那天喝得满脸发红，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母亲脸上的皱纹花朵一样绽开着，温言细语地招呼着一拨儿又一拨儿来道喜的乡亲。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姐姐见母亲进屋，眼里突然盈满了泪：娘，我不想读大学了，再说女孩子读书也没啥用。母亲生气了，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书。姐姐说要万把块钱，母亲把脸扭向一边没说什么。

　　东屋里，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说话声传来。父亲说，要不让龙涛复习一年，先缓一缓。母亲不依，孩子起五更睡半夜容易吗？好不容易考上了，可不敢耽搁。父亲说那咋办？母亲说，明早我去卖牲畜，晌午你去串串亲戚，先借着。长时间的缄默后，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牛卖了，猪和羊也卖了，空落落的院子里，娘攥着薄薄几张钞票掉了魂似地发愣。八月，庄稼虚青不熟，是农民们最为拮据的月份，何况自己的亲戚又少，我和姐不时地往门口张望，盼望父亲满载而归，心中的希望犹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果如所料，日头隐没在树梢的时候，父亲踩着月光回来，脸上写满了失望。

　　镰刀样的月儿挂在头顶觊觎着田里的庄稼，似乎急切地盼望它们快点成熟。父亲被旱烟呛得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母亲就用眼“拧”爹，狠狠地全是埋怨的成分。有人敲门。父亲把门打开，眼前的情景让父亲吃了一惊，左邻右舍来了一大帮，父亲急忙把他们让进屋里。支书留民叔把一沓钱塞到父亲手里说，再难，也不敢耽搁孩子上学，再说村里出个大学生也不容易。不巧又赶上青黄不接，各户都没有多少节余，胡乱地凑了一点，大伙商量过了，天放晴了帮你把鱼塘修一修……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同样的行动，同样的话语，给我们困难的家输入血液，带来了信心和希望。

　　面对憨厚淳朴的乡亲，我想起了儿时的那个愿望，那一刻才真正理解了“情重如山”的含义，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山”的怀抱里，我和姐就立下誓言一定学有所成，不辜负父老乡亲们的期望。那年我十七岁，姐十九岁。

　　金秋时节，父亲在乡亲的帮助下育了两万多尾鱼苗，我和姐揣着父老乡亲们的血汗钱顺利地走上了求学之路。后来姐从医学院毕业，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在家乡卫生院当了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高中毕业后我参了军，入伍不久，我就自动申请调进深山沟，战友们对我的行为很不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当我思乡心切难以抑制的时候，当我为战友下海赚足钱而心理失衡的时候，当我遇到挫折而踌躇不前时，我总会想起我的家乡豫东平原，想起那片热土上的父老乡亲们，想起家乡那座不可逾越的情感“大山”，激情和自信便会重新点燃，激励着我继续在人生的旅途上攀登。（来源：解放军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