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佬爷爷去世那年，我七岁。回忆他的样子，印象不深，很模糊，只记得高高的个子，瘦瘦的，有一把大力气，脾气很倔强。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扎着粗布腰带，斜插着一根漂亮的长烟杆。说是实用，也是装饰。像今时的后生伢子，腰上别着大串的小刀钥匙，或者手机寻呼机，露在外面，用来显示气派。

　　他的长烟杆，是我爷爷送的。爷爷会用家乡的一种小水竹制作旱烟杆。青青的水竹很 好看。用久了，退去青色，发黄了，三佬爷爷便丢掉它，让爷爷重新制作。爷爷一次制作好几根，分别送给他的烟友们。

　　回忆三佬爷爷，形象不太清晰，但有两点，我记得很牢。一是他的手腕上的一块伤疤，二是他献给政府的一杆洋枪。伤疤和洋枪，我都见过，伤疤和洋枪的故事，是后来听我爷爷讲的。

　　那块伤疤，在三佬爷爷的左手腕上。他让我看时，人老了，皮包骨头，打起了皱褶，痕迹不明显。虽然像牛眼珠那么大，但看不出有么子稀罕。他说是枪子打的，我不信，说他瞎吹牛。

　　“是不是爬树掏鸟窝，掉下来，让树枝子戳的？”当时我的小腿上，就有这样的疤痕。我扯起裤子让他看。

　　三佬爷爷听了，哈哈大笑。他伸出长烟杆，在我的疤痕上敲了一下，再不回答。

　　爷爷告诉我，三佬爷爷说的是真话，他的手腕的确中过枪子，是日本鬼子兵打的。

　　那是日本人入侵家乡之后的事情。

　　鬼子兵沿着长江西进，占领了家乡的江岸重镇小池口。村后向北望，山影巍峨，那里叫大别山。大别山是老区，红军的根据地。长征后，留下的人组成了抗日游击队，藏在深山里，袭击鬼子兵。鬼子兵进山围剿，来回走东港的河坝上过，河坝紧傍我村的西头。有人负责瞭望，鬼子兵来了，他们会立即报讯：“坝上过兵！坝上过兵！”

　　村民听了，便惊慌出逃，赶紧下湖，躲进大湖边的茅柴丛里。

　　我村是湖畔小村，荒野穷村。湖滩上放牛，湖地里扒食，难得温饱。农民住着茅草房子，破破烂烂，家里没什么资财。全村没有一户富农，更没有一户地主，要说殷实人家，也只是勉强算个中农。根基都不长，杂姓。村里一半人家，一户一姓，续家谱都要到外地去。显然，是在近代，穷人逃荒到湖区，凑在一起，住到一块，以便相互有个照应。

　　过了两回鬼子兵，不见他们进村袭扰。大概鬼子兵也能看出，又穷又小的村里，捞不到什么油水。

　　再过兵，三佬爷爷便对村里人说：“你们躲去，我留下来，护村。”他赤手空拳，护什么村？只是以为没事，麻痹了，加上胆子大，不害怕。

　　一次，他留在村里，被鬼子兵发现了，捉去了。一个鬼子兵比比划划，意思是要他找猪找鸡。村里的猪鸡都藏起来了，就是知道藏在那里，也不能讲出来。否则，护村的成了搜村的，鬼子兵走后，他哪有脸面在村里活下去。

　　三佬爷爷支支吾吾，装着听不懂，鬼子兵端着刺刀，要捅他，他才磨磨蹭蹭，装着去寻找。村前转到村后，什么也没找着。趁鬼子兵不注意，他猛地钻入棉地，没命地逃跑。鬼子兵开枪了，紧追不放。

　　跑了一里地，有个水塘，村里人叫对臼塘，他一头钻进水里。他水性不好，在水里憋不住,把头伸出来换气。水塘里长满了菱角禾，他捞了一把菱角禾，盖在头上。鬼子兵追到塘边，很快发现了他，开枪射击。鲜血立即染红了水面。

　　幸亏，子弹穿透的是手腕，没伤着脑袋。他刚把菱角禾举到头上，便被打中了,血流如注。鬼子兵没有人性，不把中国人当人，对着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也非要打死不可。池塘里一片血红，大概鬼子兵以为把人打死在水里了，嘶声嚎了一阵，走了。

　　三佬爷爷疼极了，几乎在水里昏过去。好不容易爬上岸，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求医问药，跑了半年，才治好伤口。一枪之仇，记恨在心。三佬爷爷咬着牙，对我爷爷说：“日本人，我碍着他什么了？这仇不报不是人！”

　　爷爷提醒他：“人家手里有洋枪，你别蛮干。要不，会把命搭进去。”

　　“一命顶一命，不算亏。”三佬爷爷下定了复仇的决心。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傍晚，鬼子兵从山里扫荡回来，大队人马过去了，一个鬼子兵掉在后面，摇摇晃晃，落得很远。三佬爷爷手握利斧，躲在高粱地里。等到前面的鬼子兵拐了弯，看不见后面的鬼子兵，他猛地从地里蹿出来，狠扑上去，手起斧落，那个鬼子兵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未吭，脑袋就开了瓢。

　　尸体和枪，藏进稻草堆。再趁着黑夜，又扛到湖堤下，深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我爷爷晓得这件事，也在好几天之后。三佬爷爷一讲，爷爷捏着一把汗，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传出去，鬼子兵知道了，你活不成，全村人都活不成。”

　　可是事后，不见鬼子兵有什么反应，大概以为那个兵死在战场上了。每次进山扫荡，伤亡都很惨重。一个兵死在哪里，怎么死的，不会都弄得清。

　　事情似乎很平静。只要两位爷爷封紧嘴巴，谁也不说出去，也就神不知鬼不觉，算是过去了。

　　日本鬼子投降后，上面来人调查，三佬爷爷无意之中，说出了这件事。其实，来人是调查他被鬼子兵打伤的事。这件事，村里人都晓得，也传到上面去了。不料，来人一问，他却摆着手说：“不算事！不算事！”

　　“怎么不算事？”来人以为三佬爷爷觉悟不高，很严肃地说：“鬼子兵打伤你，是民族的深仇大恨，这个账得记上。”

　　三佬爷爷脱口而出：“我也打死了他们一个兵。”

　　来人听了很惊讶，问村里的干部，都说不晓得这个事。村里人听了，也都不相信。三佬爷爷本来就不想让人知道，只是不留意，说走了嘴。再问，他便说得含含糊糊：“就算没那回事吧。”

　　后来，我爷爷想到，鬼子兵的洋枪还埋在那里，便找三佬爷爷商量。说这事没人晓得，倒也罢了。如果有一天被人发现，说是私藏枪支，知情不报，罪过就大了。三佬爷爷也觉得不妥当，便去湖堤下挖出洋枪，交给了村里，送到了乡里。洋枪为证，人们才晓得那件事是真的。

　　三佬爷爷直到去世的时候，还讳言这件事。病中，他对我爷爷说：“谁愿意打死人呢。再说，人家也没有打死我。”

　　爷爷安慰他：“你这辈子，就是脾气太犟。要做的事，十头牛也拖不回来。”两位老人说的都是心里话。

　　那个时代，水乡泽国，不识字的农民，未必晓得鬼子兵在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也未必晓得什么叫民族仇恨。穷乡僻壤，村民们哪有那个境界。他们若是活到今天，再谈这件事，准会有许多人去帮助他们提高认识。

　　然而，三佬爷爷尽管不懂得那些理念，但他所具有的敢做敢为的男子汉气概，一往无前的果敢精神，决不罢休的倔强气质，又是一般人能具有的吗？如此血性汉子，称为乡魂，是当之无愧的。

　　一次，我下湖放牛，爷爷指着一条深沟说：“你三佬爷爷打死的那个鬼子兵，就埋在那里。”至今，我还记得那个位置。

　　三佬爷爷姓王，大名叫王老三，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他本人一字不识，大概父辈也不识一字。家乡习俗，人名倒过来叫，老三便叫成三佬。这个“佬”非同那个“老”，不像今天称张老李老，含有敬意，相反，还含有不屑，如同城里人叫乡下人为乡巴佬。贬也无所谓。住在一乡，打在一帮，没有人计较。

　　一个甲子过去了。我回到家乡,再问起来,六十岁以下的人,都不晓得三佬爷爷,更不晓得他的事。我很感叹。耿耿乡魂，至少可以写入县志啊！（来源：解放军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