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北一里多路，有片松树林，那里有群坟墓。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鲁西南的城镇几乎全部陷落，城门上挂着太阳旗，城里住着日本兵。与八路军有关的人，晚上都躲到林地里，不敢在家中睡觉。那时这片松树林还是幼林，枝干、针叶没有今天这样茂密。每当我回乡探家，都要驻足良久，松树林里有座较大的坟茔，是我堂兄李广汉，化名陈乐航的坟茔。他被日本鬼子杀害时， 是东平县二区的抗日区长。

　　那是1945年春天的一个夜晚，田野里已闻到麦苗返青的气息，野草泛着青绿色。我和伯父（堂兄的父亲）、父亲三人，又躲到村北的林地里。伯父是村上第一名共产党员，抗日小学校长。当时我已参加革命工作，在冀鲁豫行署抗战学校民政队当文书。民政队从根据地到东平一带，实施减租减息工作。听说爷爷病重，我顺路回家看望。我那时虽不迷信，但在更深夜静的林地里睡觉，听着被冷风吹得瑟瑟作响的松涛，仍感到恐怖。过了很久，我才迷迷糊糊睡着。后半夜，远方突然传来隆隆的雷声，我们都坐起来，仰望夜空，满天星斗，万里无云，哪来的雷声？伯父走出松树林仔细听，声音来自县城方向，他兴奋地说：“不是打雷，是大炮声，准是八路军攻打县城。”躲在林里睡觉的人顿时兴奋起来。我将耳朵贴在地上听，有的人站在坟头上翘首听，“是解放县城了，快回家睡觉吧！”我们村距县城仅20里路，大炮声清晰而密集，我说：“快打下县城吧，哥哥有救了！”父亲对伯父说：“我马上去县城，打听乐航的消息。”

　　伯父沉吟片刻说：“咱兄弟俩一块去，乐航要是还活着，咱们就把他接回家来；出了事咱哥俩也好商量。”就这样，老兄弟俩天刚放亮就奔往县城。

　　堂兄入狱那年，仅28岁。他有宽阔的肩膀，魁梧的身材，对敌斗争十分勇敢。县城解放前夕，为发动群众，他在东平与平阴两县交界处，召开村长会议，布置减租减息，会议开到拂晓才散，因特务告密，天宫据点的日伪军迅速包围了驻地。和堂兄一起的还有区助理员、通信员。三人固守在一家地主的小楼上，几次突围都未成功，子弹、手榴弹打光了，用砖头、木柴顽强抵抗，敌人仍然进不了楼房。后来敌人揭开楼顶上的瓦块，将手榴弹扔进屋里，堂兄不幸身负重伤，三人被俘后，很快被送到县城，押到日本宪兵队监狱里……

　　伯父和父亲来到城关，很快与抗日县政府取得联系，奔向敌人监狱。在我军救出的同志中，没有找到堂兄；在敌人关押的犯人名单中，也没有查到陈乐航这个名字，正在伯父和父亲两人困惑时，组织上正式通知：陈乐航区长和他的战友被俘后，在敌人的法庭上宁死不屈，已于三天前被日本宪兵队杀害，尸体扔在荒野……伯父与父亲兄弟俩连堂兄的遗体也没找到。为了安慰堂兄白发的老娘，安慰病危的祖父，伯父和父亲商量，买口油漆棺木，回家告诉家人乐航已经牺牲，尸体已在县城入殓。棺木运回村子时，村上的群众，在松树林为堂兄举行了下葬仪式，伯母扶在棺木上哭得死去活来，祖父在长孙下葬后的第三天与世长辞了。而伯母直到多年后病逝，也不知道儿子的坟墓里，竟是一具空灵柩……

　　每当我回故乡看到那片松树林，看到那座没有堂兄遗体的堂兄坟茔，就思绪万千。那血与火的仇恨，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来源：解放军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