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憾马六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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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jczs.sina.com.cn 2005年04月07日 07:07 解放军报 | |
去马来西亚的海峡城市马六甲旅游,郑和留在该地的遗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在那里,我看到两尊郑和的全身石雕像。一尊较小,石色显暗,制作年代似已久远,陈列在以郑和小名“三宝太监”命名的三宝庙里;另一尊高约二米,是因三宝庙里的一尊郑和金身像失盗,而由当地华社捐资在福建泉州定做,不久前才运来的,暂时存放在三宝庙附近一家汽水厂的院子里,以待择地安置。两尊雕像皆身披战袍,腰佩宝剑,面部皆无须,当然是为了表明他既是武将又是太监的特殊身份。中国历史上的武将留下画像或雕像的,绝大多数都是如项羽 郑和盖棺论定的历史地位中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大航海家、外交家,也是了不起的海军统帅——率领一支在当时世界上空前庞大的船队,纵横太平洋、印度洋。但在国内和东南亚一带,几乎里巷皆知的他的名号,却是“三宝太监”——一个历经六百年时光而仍口碑不绝的世俗化昵称。从太监而航海家、外交家、海军统帅,这重复了七次、独一无二的命途跨越,是一个说不尽的传奇故事。追溯这跨越的轨迹,应该说是历史机遇成就了郑和。 不妨设想一下。 假设他没有在元末明初的战乱中沦为难童,被掳之后继之被阉,送进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的宫里,他的才干便无从受到朱棣赏识。 假设朱棣从他侄儿朱允Χ手里夺取了皇位,却安于守成,无意改变朱元璋统治后期所施行的海禁政策,郑和的才干也不会在那样广阔的海域得到发挥,他个人的悲剧也就不可能演绎成英雄史剧。 假设他不是出生在一个回教徒世家,祖父和父亲不曾去过麦加朝圣,他从小没有习染《可兰经》和回教习俗,也没有信奉佛教,那么,着眼于沟通伊斯兰世界和佛教世界的明成祖,很可能不会把如此重任交给他。 更关键的一点:假设明初的国力不足以支撑郑和船队如林的桅杆和巨大的舵叶,远航西洋当然更无从谈起。 历史虽然不好假设,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往往得借助于偶然因素。不是吗? 明朝初期的国力以及郑和扬威海外的历史回声,在马六甲至今还隐约可寻。 那座三宝庙,那家汽水厂,都位于马六甲市郊一道坡势平缓的小山梁下。当地华人和马来族人都把那山叫三宝山。据说郑和当年曾在此安营扎寨。他在这里修建了仓库,囤物储粮;建起了修理厂,维修船舶和各类器械。马六甲河河口离三宝山不远,水军进出很方便。文献上记载,马六甲有过一座三宝城,可能就因为郑和的两万八千多士卒曾在这儿连营结寨。我在这座山的山上山下走了几趟,试图找出点儿当年城池的蛛丝马迹,可惜,除了传为郑和士卒所掘的两口井(其中一口就叫“三宝井”)之外,其它一无所获。只有一条连通此山的“郑和将军路”,似可间接作证。再就是山上的一万多座华人坟墓了。其中有无传闻中郑和随员埋葬的坟茔,已不可考。城墙的遗迹更杳不可寻。可当我在存放郑和雕像的那家汽水厂里,看到院子临山一侧围起的篱笆,心头忽然一动:文献上记载的三宝城,城垣不就是排栅吗?以排栅而不是永久性墙体为城垣,倒更符合郑和的身份和下西洋的宗旨:怀远睦邻。虽然他曾帮助当时的满喇加(即今马六甲)国王消除了外患,从而结成了相互信任的亲密关系,国王还曾率领妻子儿女和五百多人的庞大使团朝觐北京。但如修建永久性城堡,就有点儿喧宾夺主,赖着不走,形似国中之国,如同殖民主义者的味道了。再说,他肩负着遍访东南亚和西洋诸国的使命,时间也不允许他在这儿作长期经营。排栅易朽,这就是通常的砖石或夯土城垣结构在这里无迹可寻的原因吧!无论如何,郑和在这里有史可查的一些举措,表明了不容置疑的一个史实:他是把这个扼马六甲海峡的交通要冲当作中途基地,以便进出两大洋。很可能他第一次下西洋走马六甲海峡途经此地,看中了这儿的优越地位,也许是也看中了这儿的政治环境,便决意在这儿建立基地。以后六次他都曾来这儿休整、中转。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这是郑和航海事业的一个强大支撑点。他要把自己的视野拓展到更远的海域,这样的支撑点是必不可少的。 想想六百年前的航海条件吧!尽管郑和船队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舶,但最大的也不过载重八百吨,全凭人力操纵桨舵。而航行所经南中国海域,有世界上有名的一级风浪区。我曾去过西沙群岛。正是六百年前朱棣在位的永乐年间,郑和船队南下途中发现了西沙群岛西南部的一个岛群,才有了“永乐群岛”这么个标志性地名。那次我是从榆林港搭乘一艘轻型护卫舰去的,吨位同郑和麾下的宝船差不多大小。恰遇八级风,风从东北来,舰向东南行,舰体摇晃得像个簸箕似的。舰上好些人都吐了,我躺在枪炮长的铺位上,一动也不敢动,稍一动弹就要呕吐。在马六甲寻访郑和遗迹时,我不禁想起这狼狈经历。那么,在十五世纪初叶,郑和他们是怎样凭着前蒸汽机时代的航海条件,从太平洋进到印度洋,直抵东非海岸的呢?毕竟,途中风浪之险恶以及由此带来的船只损坏、人员伤病乃至死亡,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而当他们一次次在马六甲基地维修船只,补充给养,治疗伤病,憧憬着新的邦交、新的地理发现和文明交流时,历史机遇正在疏离郑和。 永乐群岛东北的海域是宣德群岛。宣德是朱棣的孙子明宣宗朱瞻基在位的年号。宣德六年,郑和以近六十岁的高龄,奉朱瞻基之命第七次远航西洋。宣德群岛就是在这次远航途中发现的,所以用朱瞻基的年号为之冠名。这时候,离上一次远航已经十年。郑和也不得不在南京留守任上度过十年失意的岁月。以前六次,间隔的时间至多不过两年,甚至不到一个月。庞大的船队频繁远航,所需给养、器材、贸易货物以及用于结交番邦友邦的贵重赏赐品,耗费可想而知。明朝初叶所积蓄的国力尚可支持朱棣的雄心。到了永乐末年,对于如此巨大的消耗,朝中已有异议,明成祖也开始动摇。明成祖一死,他的儿子明仁宗朱高炽继位,便以下西洋所耗太大为由,作罢了。他中断下西洋之举,也属不得不尔:财力物力已今非昔比。这个继位不到一年的皇帝死后,他儿子朱瞻基纵然有心把他祖父开创的事业再接再厉地坚持下去,但终究力不从心。据《明史》记载:船队的建造与更新,大量的供给和赏赐,朝廷已经穷于应付,以致“库藏为虚”。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之后,便难以为继了。 这样的局面,郑和应该是想得到的。 当他最后一次来到马六甲,想必心情矛盾:他成就了史无前例的下西洋大业,但他痴心的船队能否继续驰骋远洋,却是一个未知数。况且他已年届花甲,纵不服老,当朝者也不能不考虑他的体力还能否承受。这一次回来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朱瞻基以降,明朝的国势代复一代走向式微,郑和船队起锚的号角便成了绝响。三宝城的排栅也从此废弃。 我在马六甲寻访郑和遗迹的时候,不免有几分抱憾:由于国力难支以及那个时代对世界认知上存在的局限,他未能前进到更远的海域,未能越过好望角,故尔未给我们更多的文明吸纳和地理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遗憾,也是航海界和史学界所有人的遗憾。但是,他把中国人的海洋意识和航海能力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改写了中国的航海史。这样一位海上先驱,是永远值得人们纪念的。(来源:解放军报第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