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采访本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却最终凝固成这七个方块字，在我空灵的心海里萦回：不到西藏非好汉！

　　终日面对这群挂怀藏胞的黄金兵们，聆听他们对西藏的感怀和领悟，你会受到深深的感染与启迪。一张张被紫外线灼烧过的黑脸，透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坚毅，也许这正是好汉的特征吧。或者这坚毅中，压缩着他们对西藏的全部理解。

　　(一)

　　雪山，令世人永远心驰神往。升腾的地热喷泉，壮丽的热水湖，晶莹剔透的冰塔林，绵延几十公里的亚丹地貌，神奇的自然人文景观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世界之巅丰富的黄金宝藏却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地质专家断言：世界屋脊蕴藏着丰富的黄金资源！

　　1997年10月6日，一架银灰色的波音757飞机徐徐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舱门洞开，从飞机的舷梯上走下6位精神焕发的特殊客人。受自治区政府的委托，早已等候在机场的自治区政府主席助理、自治区经贸体改委主任毛晓矛等领导同志迎上前去与远来的宾客握手问候，并一一献上哈达。嗅觉灵敏的新闻媒体早已探知，这是武警黄金部队一个级别颇高的考察组，此行的目的似乎跟开发黄金资源有关。但新闻媒体均显得小心翼翼，对黄金部队考察组赴藏未做任何前瞻性报道，生怕添乱帮倒忙。如此更为考察组的雪山之旅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尽管如此，大胆预测黄金部队即将进藏寻金探宝的消息仍然不胫而走，考察组则被人们普遍视为进藏部队的侦察兵和先遣队。几乎每天都有人通过种种途径探寻考察组的真实意图：黄金部队真的要进藏吗？黄金部队啥时候进藏？黄金部队进藏能找到黄金吗？疑惑，焦虑，交织成一种冰封了太久太久的期待，炽烈的高原情结在每位考察组成员的心头播散、盘旋。考察组组长、黄金部队政委高炎少将再也坐不住了，他不顾高寒缺氧和高原反应，在拉萨只适应休整了两天，即率考察组踏上了赴藏北、山南等地区的茫茫征程。

　　此后的一段时间，当地新闻媒体继续保持缄默。直到考察组返回拉萨后的第4天，即10月19日，西藏日报才在报眼位置刊发记者程晓红采写的消息：《武警黄金指挥部队考察组进藏考察》。这是国内媒体首次向世人传递黄金部队可能进藏的消息。

　　1998年4月10日上午在青藏线上颠簸了13天的黄金部队进藏车队驶抵拉萨。欢迎仪式隆重而热烈。热情好客的市民迎接亲人子弟兵于10里外，车队驶入拉萨后，沿布达拉宫绕行一周，其场面颇为壮观。自治区政府常务副主席杨传堂、副秘书长张彭发等领导接见了全体官兵，随后，杨传堂还亲自签发了“关于请积极协助黄金部队做好援藏工作”的传真电报，并以“特急”形式下传各区。藏北那曲地委书记杨骏亲笔写信，嘱黄金部队所经藏北各市县“诚恳创造条件，热情提供保障”。次日，新华社向世界播发了武警黄金部队开进西藏寻金探宝的电讯稿，世界各大通讯社纷纷予以转发。

　　雪山，像一位冰清玉洁的圣女，迎来了她心仪已久的黄金兵。

　　(二)

　　藏北那曲，平均海拔5000多米，四季皆冬，空气含氧量仅为内地的56%。黄金三总队西藏指挥所一大队官兵千里跋涉来到这里。眼见“金珠玛米”要闯天险，尼玛县县委书记普田亲自驾车给部队当向导，几名剽悍的藏胞牧民送了一程又一程，喇嘛们则虔诚地操起了法器，为黄金官兵祈福祛祸。

　　忐忑的心绪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一大队官兵载着辎重义无反顾地向浩如烟海的无人区进发。山连着天，天连着山。又是一个风雨丫口。有“高原之舟”美誉的三头耗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任凭强拉硬拽死活不肯再挪一步。官兵们一个个昏倒，紧急输氧后又一个个挣扎着爬起来。卫生员小李自身难保，跟战友们一样呕吐不止，吐完了食物吐黄水，脸色惨白，四肢无力。官兵们相互搀扶，相互慰勉，工作在顽强的适应中有条不紊地展开。一大队的全部“家底”就只有几十斤大米了，官兵们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盐巴就饭。长时间尝不到油荤、蔬菜的战士们眼见着层层脱皮，指甲凹陷，新战士叶飞甚至脱了肛。

　　羊湖之畔的浪卡子县地处西藏南部的喜马拉雅山中段，平均海拔4400米，终年伴之以狂风、干旱和冰雹。这里草木不生，当地有一种说法，浪卡子县只长了一棵树，想上吊都要排队站上三天三夜。置身于此，二大队的官兵们才切身体味到了“进藏先要脱层皮”的说法。7倍于内地的紫外线照射使大家无一例外地嘴唇干裂，口腔溃烂。刚到那阵儿，大家不敢漱口，不敢刷牙，一个星期不敢洗脸，无论你试图清洁哪个部位，哪个部位都会钻心地疼。踏勘一个看似近在咫尺的矿点，战士们一步三喘要付出相当内地两倍半的力气。

　　隆子县属藏南山原湖盆宽谷区，这里缺氧程度因为一台发动机打不着火的故事而被渲染得神乎其神。钻探施工刚开始时，三大队的“老钻”们遇到了新问题：在山下调试得好好的钻探设备，人拉肩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挪上了山，一台柴油机却趴了窝。拆了装，装了拆，整整捣腾了一天，一个排的人急得团团转。“难道这玩艺儿也没吃饱氧气闹情绪？”一句笑话提醒了大家，他们赶紧找来氧气袋，对准点火阀门一阵猛灌。一袋不够，再灌一袋，喝足了两袋氧气的柴油机果然开了“尊口”。顿时，人们的欢呼声、机器的轰鸣声、吊棰的铿锵撞击声在沉睡的雪山间回响起来。

　　(三)

　　黝黑的脸/干裂的唇/疲惫的身躯/拗不住坚毅的眼神/我为祖国找黄金/寻找生命的宝藏/寻找生命的底蕴……

　　这是一首流淌于战士心底的歌。黄金兵本身就是一首壮美的诗，一支豪放的歌。

　　前年在北京见到西藏指挥所主任樊家林时，他就说瘦了10斤，这回采访他，说又瘦了10斤。“怎么就瘦了呢？”我问。“缺氧呗。”缺氧的直接恶果是脑供血不足，进而造成生理机能的一系列变化，时间一长人就会瘦。樊家林两年瘦了20斤，可是又有谁掂得出这20斤体重的真正分量呢。他说：“面对无法拒绝的西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值了！”

　　“把艰苦留给自己”是一大队大队长刘英最鲜明的个性特征。在一大队，刘英的身份是多重的。开车，抢占了一个司机位置；打钻，他把自己分到最累的机台。工程师杜忠旺说，刘英成天跟战友们滚在一起，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床，干一样的活，一点也不像个大队长。当我把这句话转告刘英时，刘英说了一句让我回味良久的话：“在西藏跟前，还讲究啥子身份哟。”

　　去年初，刘英主动请缨，带领一大队官兵再闯藏北双湖无人区。从那曲尼玛县聂朵藏布施工点进发途中，车队行至200多公里处时，用于钻进的汽车大气泵底座发生故障。时值晚上8点多钟，停车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7台车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几十号人全都窝在那里。配件必须要回那曲买，但大家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看到战友们疲惫不堪的样子，刘英当即决定带两个人亲自驾车返回那曲，其他人就地歇息。

　　途中，3个人实在饿坏了，便从车上摸出两袋方便面。坐在身旁的小杜递给了刘英一袋，刘英摇头：“我不喜欢吃这玩艺儿。”然后就一根接一根地猛吸烟。小杜心里明镜似的，在西藏找矿，方便面是官兵们的家常便饭，平时看大队长吃得比谁都香。但是大队长说不吃，劝也白搭。小杜和另一名战士就着泪水把两袋干生生的方便面嚼进肚里。

　　凌晨3点，刘英把车开回那曲。“先填肚子。”刘英有气无力地说。好不容易敲开一家饭馆，面条还没端上来，刘英竟坐着睡着了。天放亮时，小杜睁开眼睛，却不见了大队长。过了一会儿，刘英抱着配件兴冲冲地赶了回来，脸上又泛起平日常见的光彩。

　　“我宁愿在朴实无华中修炼人性的高贵和尊严。”刘永在毕业留念簿上的一句自勉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雪域高原的洗礼使刘永在追寻的迷茫中悟出玄机：“没有比西藏更朴实无华的了。”

　　在二大队，这位1991年毕业于南京地质学校的小伙子和他的普查组对西藏的“阅历”最为丰富。别人去不了的地方，他们得跑到；别人遭不到的罪，他们得遭到。有一回，刘永带着普查组拿着160万比1的地图，3天的时间整整跑了5个县，回到驻地后，骨架子都累散了。如果你问刘永，这很若吗？他会不以为然地告诉你：这算啥苦！在西藏这块地方，你吃了一次很大的苦，千万不要以为就是苦了，其实下一回更大的苦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呢。

　　置身世界之巅，当你试图解读西藏时，你也正在被西藏解读。西藏就像一块魔镜，把你从里到外都照个透亮。

　　部队的一纸调令，如同雪山的一帧邀请函，使专业警士熊阳兵左右为难：去吧，自己服役期已满，年过33还没个对象，也该抽点时间和精力想想后路了；不去，部队进藏缺的就是像自己这样从事钻探时间长、实践经验丰富的“老钻探”。思虑再三，最终一封决心书使他走进了入藏队伍的前列。

　　在那曲无人区，别说施工打钻，就是徒步行走都要累得气喘吁吁。膀阔腰圆的熊阳兵自恃孔武有力，总是抢着累活、脏活、险活干。两人抬的机械设备，他一个人扛起来就走；使大锤，他一口气能砸百下。苦和累熊阳兵不怕，吃饭可就遭罪了。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他的脸，嘴唇严重干裂、溃烂，每次进食总是痛得满头大汗。

　　别看熊阳兵长得又粗又黑，提起钻机，心却比谁都细。高原施工，钢管里外结冰，影响钻进。他土洋结合，用喷灯升温解冻钻进；地层砾石大，施工困难，他把两个抽筒焊接起来合二为一，一试，效果还真不赖。年底，熊阳兵凭着跟钻机一样憨实的钻劲走上了二等功领奖台。

　　“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啊，愿天下都快乐……”专业警士熊阳兵不会唱歌，但平时却最爱哼哼这首《什么也不说》。听他哼唱这支歌，你会发现他眼里那份情特别真，特别诚。

　　(四)

　　二大队大队长刘稳想到了死，他说，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躲在西藏军分区总医院的病床上，刘稳心情真是糟透了。刘稳带着队伍直抵浪卡子县，帐篷支上还没过夜，就因严重的高原反应被紧急送回拉萨诊治。刘稳的健壮是出了名的，到了被高原病魔纠缠的关节，真有点虎落平川的味道。身子贴在床板上，一个星期不能下地，只要活动量稍大一点，心跳立时就会加快到每分钟120-150次，五脏六腑搅在一块儿彻骨地痛。那滋味，也许就叫欲生不能，欲死不成吧。

　　病房被扎眼的白色统治着，而刘稳的眼前却不断闪现出一片又一片土地的红色。1997年底，时在昆明市任武警黄金十三支队后勤处副处长的刘稳，前后脚接到两样东西，一纸离婚证，一纸进藏调函。婚姻的变故，差一点击垮这条硬铮铮的汉子，那一刻，刘稳还没有完全从痛苦的泥淖中拔出脚来。孩子今后怎么办？为了孩子，自己还要组成新的家庭吗？刘稳就在这乱糟糟的心绪中来到西藏。

　　一想到家庭，刘稳的心情便无比沮丧。于是他就想，人生好烦恼，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对有些人来讲，死并不可怕，比死更可怕的是想死而死不了。10天后，一个坚强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羊湖之滨的雪域高原，平日里性格爽朗的刘稳又开始有说有笑了。战友们晓得，他们的大队长战胜了自己，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带领大家战胜雪山。

　　刘稳的部下喜得千金，大伙儿都掇弄他给起个名。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刘稳憋出了三个字：何佳圆。战友们听了，顿时哑然。明知道这名字隐着“何家圆”，却谁也不去戳穿，因为这样不但会刺痛刘稳，也会刺痛所有的人。

　　听一听一个叫李有伟的黄金兵写的诗吧：西藏，西藏/我的第二故乡/不要说我一无所有/家是我的全部行囊……

　　何佳圆的爸爸叫何文杰，1992年沈阳黄金学院毕业的技术干部。何佳圆在北疆黑龙江省阿城市出生时，何文杰正在雪域的尼玛县找金。

　　算计着妻子的预产期到了，可是西藏的电话也像在有意折磨人似的，何文杰几次请假到尼玛县城都死活挂不通电话。女儿出世的第5天，电话终于拔通了，妻子乍一听到期待已久的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脑地一顿“数落”：“你以为你在西藏就了不起，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孩子生下来那天，我是求人把我抱出产房的。刚一回家，房东又嫌孩子吵一个劲赶我走，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人家，总算答应让我坐完月子再搬。一打结婚，你就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你的面包在哪儿，房子又在哪儿？没有房子也就算了，可是家总该是两个人在一起才叫家吧，你懂这个理儿吗？你一年到头在野外，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不管不顾，你想到过做女人的难处吗？！你在西藏怎么啦，你以为你在西藏就是做女人可以原谅的理由吗……”妻子说不下去了，哭声再次代替了语言。何文杰的泪水哗哗地流，却强忍着不哭出声。“这么多年什么苦你都挺过来了，就再忍一次吧。”何文杰恨自己嘴拙，预备了那么多贴心贴肺的话，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说不出来呢。

　　电话在哭声中开始，又在哭声中结束。118元电话费，足足打了1个多小时。这刻骨铭心的1个多小时，让何文杰好几天都缓不地劲来。

　　西藏给予黄金兵的承载实在是太多了，家的负重又令人生出几多酸楚，几多无奈。

　　与何文杰相比，上尉吕世贵也有抹不去的焦虑和忧郁。进藏不久，吕世贵便接到了妻子下岗、连基本生活费都无法保障的告急信，妻子在信中央求他设法回家跑跑门路。当时，千头万绪的工作刚刚铺开，加之吕世贵的机台清一色全是新战士操作，身为机长，由不得他分心。鏖战数十天，墩实健壮的吕世贵消瘦了一圈。这时，妻子的第二封信到了。原来，妻子左等右等不见丈夫捎回只言片语，无奈之下，买了一辆三轮车，从镇上批发一些生活用品，每天在街上摆开了地摊……吕世贵好一阵心酸，当即在病床上含泪给妻子写了一封安慰信，并从此默默地戒掉了香烟。

　　(五)

　　淘洗员杨景泉的惊喜一下子攫住了每个人。“见金啦！见金啦！”战友们停下手里的活，呼拉一下子围了上来。只见淘洗簸子里面黄灿灿的一片金子，于是欢呼，雀跃，狂喜，乃至奔走相告。这一刻，什么苦哇，累呀，愁呀，所有曾经无情地折磨过他们心性的东西，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奇迹，只有雪山才能蕴育的奇迹，只有黄金兵才能创造的奇迹。历时两年，在半年多的施工期里，部队共调查评价了80多条水系，开展面积性地质工作1500多平方公里，完成进尺近万米，找到一座品位堪称国内之最的中型砂金矿床，岩金找矿也有了新发现。从此，藏北那曲成为西藏找金史上的一个亮点。

　　战友们喜悦的情绪通过电波感染着一级又一级的首长，进而扩散到整个黄金部队。官兵们为之自豪，骄傲，那份悠长、深切的挂牵，也一下子释放了出来。指挥部政委的一席话又回响在官兵们的耳际：“西藏不是一块绝地，不是一块让人一听就害怕的蛮荒之地，而是祖国的一块福地……”

　　西藏融在我的脉管里强劲地流动，使我情感贲张，思绪亢奋。诞生在西藏的何佳圆的名字，逼我几番掬泪。一群连自己的后代都要打上西藏烙印的痴心汉子，他们身上还有什么不能奉献给西藏的？真想移身北国去结识一下何佳圆，亲口告诉她，她的爸爸是属于西藏的，她也是属于西藏的，尽管她才一岁多。当然，去的时候，我还要给何佳圆的妈妈捎去黄金兵们的口信：“其实你是坚强的！”

　　联想到从高原回到内地容易“醉氧”的事儿，就暗自揣度，这群曾经走南闯北的找金兵，大概是患上了一生都难以治愈的“醉氧”症了吧，而且还慷慨地传染给了我。

　　讲不完的西藏，道不尽的黄金兵。

　　(廉军 武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