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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传新:吴宫教战非儿戏

http://jczs.sina.com.cn 2004年11月02日 10:36 舰船知识网络版

    声明:本文为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供《舰船知识网络版》独家稿件。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述孙武生平事迹者共406字,除首尾几句外,其余全为孙武在吴王宫中训练宫女的文字,即“吴宫教战”的故事:孙武经过一波三折,将180名弱不禁风、嘻嘻哈哈的宫女训练成一支可以赴汤蹈火的军队。乍一看,这的确有点像神话,似传
奇。因此许多人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篇军事寓言,是一场儿戏。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是大军事家孙武所为,当为司马迁杜撰。

  我不敢肯定这事到底有还是没有,也说不清《史记》中七十“列传”所记人物事迹孰虚孰实。首先有一点好像是明确的,就是《史记》是司马迁的“名山之作”,是“史家之绝唱”,而不是“小说家言”。他一再强调自己的《史记》只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纪”,而不是人们所说的创作。“述而不作”。他博览皇家藏书,其处理史料的原则是从六经里查考真实可信的记载,即“考信于六艺”。又游历南北,实地查访考究,其著述态度绝对是谨严详审的。再则,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残简,也有与《史记》几乎同样的记载,除记述“吴宫教战”的故事外,还有孙武直接指斥“兵事非小儿之嬉戏”的言辞。而这些出土残简的抄录时间比《史记》成书还早几十年。既然说由于这些残简的出土释解了孙武、孙膑是否一人的千年聚讼,是不是也可证明“吴宫教战”确是孙武之所为呢?仔细阅读此文,再参见一些与此有关的史料,觉得“吴宫教战”应是孙武不得不为,而又不可不为的事。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这里让人不易理解或容易生出疑问的是:为什么吴王非要弄一帮宫女让孙武训练?为什么孙武甘愿屈就而为之?看起来一个像开玩笑,一个像陪你玩,有异于常例。其实是两个不同角色共同的理性选择。其目的也是同一的,就是实证凡军旅之事都不是儿戏!虽然双方为此还进行了一番智力、毅力和心理的较量,但结局毕竟是各得其所而皆大欢喜。

  春秋末年,天下纷纷。蜗居东南的吴国君王阖庐,自发动宫廷政变,用刺客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而夺取王位之后,为争当春秋之际最后一位霸主,一门心思励精图治。为此,他“口不贪嘉味,耳不悦逸声,目不淫于色,身不怀于安,朝夕勤志”(《国语·楚语下》),并修明政治,奖励农商,选贤任能,广揽英才。在先后起用伍子胥、伯嚭、华登等相国治军之才的同时,还朝朝暮暮思良将,并把此看作头等大事。按司马迁的说法:凡君王没有不想选贤任能以辅佐自己的,为什么亡国破家的事仍接连发生呢?问题就在于君王常常昧于知人之明,不辨忠奸,颠倒贤愚,而祸及家国。阖庐深谙此理,加之此人阴以谋事,阳以察人,工于心计,生性多疑,因此在任用掌兵之人——孙武上颇费踌躇,慎之又慎。

  伍子胥第一次向他举荐孙武,他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不知其为何许人,他怎么能用无名之辈!没往心里去;伍子胥再荐孙武,他又怀疑伍子胥企图连朋结党以丰富羽翼,也未置可否;伍子胥并不灰心,他知道阖庐的心病——破楚、称霸未得其人。正在众里寻那非常之人。因此不厌其烦,接二连三盛赞孙武“折冲销敌”的大将之才,直至“七荐孙子”。阖庐终于吐了活口,说,先把他的兵法拿来看看吧。

  无疑,吴王阖庐是春秋时期第一个读到《孙子兵法》的君王,他被震住了。这部有史以来第一次系统论述军事理论的旷世之作,的确把他征服了。他决定见孙子。

  但孙子的“十三篇”是“舍事而言理”的,阖庐在佩服其超人的才华之余,又担心“能言者未必能行”,怀疑孙子是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的家伙,心里打鼓。可是历史事实又摆在那里,周文王、齐桓公都是待关键能人而成大业的,他又生怕与真正的贤能之士失之交臂,不仅霸业难成,且招天下笑。真是一日九回肠。思虑再三,他决定“试”——试探,考察,考验。

  据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残简记载,不是孙子晋见吴王阖庐,而是阖庐轻车简从先到“孙子之馆”拜见孙子的。明里显其礼贤下士之风,暗里却开始了“试”孙子的操作程序。他表面上云山雾罩,隔仨不着俩,骨子里实在渴望得到一名良将。见了孙子,他一再表示十分喜欢孙子的兵法,然而却避实就虚,绝口不谈与兵法有密切关系的军国大事。先是想和孙子以兵法做游戏,试探孙子内心深处的文章,当即被孙子回绝:“兵法之事,直接关系国家的生死存亡,非小儿之嬉戏!”接着又连续给孙子出难题:“可以小试勒兵乎?”(可以小规模地演练一下吗?)“可试以妇人乎?”(可以用妇女演练吗?)孙子均坚定回答:“可。”于是,吴王命令选出宫中美女180名交给了孙子。

  为什么要“试以妇人”?

  吴王的心里话:看你有没有真本事,把看来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既能言,又能行。能行,我就重用;不能行,那就再说。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再说孙武。孙武原为齐国望族田氏之后,出身军事世家,为避乱躲难而奔吴,并准备在吴国一展雄才。到吴国之后,他就隐姓埋名做了林下之士,一面潜心研究兵法,著书立说,一面静观吴国政治动向,等待时机。“世人莫知其能”。所以吴王阖庐也不知其为何许人。然而天有意,地有缘,孙武的隐居之处与伍子胥奔吴后的暂住之所相邻,两人又命运相似,年龄相仿,识见相赏,并具有共同的理想和抱负,自然而然成为知己。伍子胥在取得吴王阖庐的信用后,为举荐孙武,当然也就不遗余力了。

  吴王阖庐拿去了“十三篇”,一直在相时而动的孙武,认为机会来了。他要抓住这个良机,走出山林,一显身手。但又不能过于急切,必须见机而行,顺势而为。他想:伍子胥多次举荐而不见用,是吴王不知我到底几斤几两而举棋不定,还是怕我像伍子胥,复仇之心太重会误其大事而犹豫再三呢?不管什么原因,他已明显感到了轻慢之意,心中不免有些火气。为促使吴王下决心,他在“十三篇”之首的《计篇》中说:“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张预解释为“孙子谓今将听吾所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胜,我乃留此矣;将不听吾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败,我乃去之他国矣。以此辞激吴王而求用。”(《孙子十家注》)激将法。现在看,此言也多少含有贾谊《鹏鸟赋》中“轻去就”的意思,把去和留都看得很淡漠,如俗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尽观“子之十三篇”的吴王,对孙武的用意是心知肚明的。他不能放走孙武,也不能轻信孙武,他要试试这匹马的“脚力”!

  吴王屈尊来见他了,孙武自然高兴,心想立马提兵、叱咤风云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喜悦满怀地躬迎吴王。可吴王的戏谑举措实在让他失望。开始他猜不透吴王葫芦里的药,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慢慢地,他明白了,吴王不是没读懂他的“十三篇”,而是欲擒故纵,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激”吴王,吴王也在“练”他,心里不免又增了一分气。但毕竟明白了吴王的意图。“知彼知己”。当吴王提出“试以妇人”时,他信心十足,满口应承。因为他有金刚钻。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残简表明了他的认知:久训必成军。在他眼里,不管什么人,无论男女,从事何种职业,出身贵族或平民,一入战阵,都是士卒、军人。只要领军人物时刻想着此为“国之大事”,将“宽猛相济”的治国之道用于治军,宽以训教,猛以刑法,合之以文,齐之以武,严明纪律,赏罚分明,就一定能将各色人等训练成“齐勇若一”的克敌制胜之师。他说:这是兵家的常法,为将治军的通则。

  于是,一场至今仍跃然于我们眼前的不朽活剧开始了。

  中午时分,180名宫女袅袅婷婷地来了,她们以为今天要玩一个别样的游戏取悦君王,一个个眼里充满了好奇。可哪里知道,孙武并不这么想,她们的君王也不这么想。

  孙武站在指挥台上,心里装着演习预案,气定神宁,俨然一位将军。他把宫女分成左右两队,并指定吴王最宠爱的两位美姬各执长戟,为左右队长。同时,按兵法规定,指派了执行军法的人。然后,他耐心而细致地给宫女们讲解操练的方法和要领,申明军令和纪律,直到宫女们说“听明白了”,才将执法的斧钺立于演兵场一侧。

  一阵鼓声,命令“士卒”向右方前进。宫女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闻军鼓而乐不自支,平时笑不露齿的她们,一个个大笑不止。孙武见此,首先自责,说:“规则不明确,你们对约令不熟悉,这是为将者我的错。”于是又“三令五申”,重新把操练的方法和要领反复作了交代。再次击鼓,命令“士卒”向左方前进。可宫女们仍视同儿戏,“复大笑”。在看台上“观兵”的吴王,心里可能也在笑。

  “孙子大怒,两目忽张,声如骇虎,发上冲冠,项旁绝缨”(《吴越春秋》)。这位隐忍就功名的烈丈夫实在憋不住了,怒气如高山坠石,大河决堤,一泄难遏。这怒气看起来是冲宫女去的,实际上是冲吴王的。尽管他深知吴王的用意,仍然抹不去被羞辱的隐隐之痛。他想,看来不得不“立威”、重演他的同祖——齐国大司马田穰苴军门立表斩杀齐景公宠臣庄贾的故事了!他一面疾呼“取斧钺”——执法工具,一面厉声斥责:“约束不明,申令不熟,那是我的错;既然已经三令五申交代明白,你们仍不照着去做,那就是你们的错!”转而问执法官:“战场上不服从军令者当何罪?”“斩首!”执法官回答。于是孙武下令斩左右两队长。

  看台上的吴王见此,立即开始演戏,好像惊骇万状,并派人传命:“我已经知道将军能用兵了。没有这两个美人,我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啊,千万不要斩首!”

  孙武何许人也!他知道良将与美人孰轻孰重吴王心里是分得清的,不管吴王真的是心疼美人还是做样子,他决定最后一搏,坚决回绝:“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并立即斩了两个队长。

  宫女们如梦方醒,原来这不是闹着玩的!震惊之余,一个个屏气敛容,安静得彼此可以听到心跳声。孙武重新指定了左右队长,亲自擂鼓发令,继续演练。宫女们脱胎换骨了,“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置之死地而后生”。孙子派人报告吴王:“军队已经训练好了,请您检阅。这样的军队,君王可以任意驱驰,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心里说:我服了!连宫中娇娃都能训练如此,还愁训不出威震天下的军队吗?表面上仍继续演戏,故意装作不高兴地说:“将军回去休息吧,我不愿看了。”实际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美人既斩,良将得焉。”吴王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怒”呢!

  不难看出,孙武始终贯注他的兵法精神,把军事训练当作由散到聚,由乱到治,由弱到强的转化过程,并紧紧抓住关节点:“严”字当头,执法如山,临机决断,不受君王左右,所以才成就了他。抛开许多朝代的女兵女将不说,单单看看我们现在英气逼人、威风八面的男女官兵,他们在初入军营、首次军训时所出的洋相,亦不难推想“吴宫教战”不似向壁虚构。

  并不是一味臆测古人之心,刻意寻觅言外之音,文外之意,实在是司马迁言约而意丰,文直而意曲。

  司马迁身受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一成历史名著。他对一切含羞忍耻而成大事的前朝英雄、当朝英雄满怀崇敬与同情,竭诚为其树碑立传,借天下英雄之业绩,将“独抑郁而谁与语”的一腔孤愤说与天下英雄。孙武是英雄,是大英雄,“惟大英雄真本色”。司马迁以磅礴之奇气,用一首“历史之诗”,为孙武一伸不平之狂飙,一展生命之元气,似远古的涛声,隔世的钟鸣,不绝于我们耳际。如果说《史记》中的《屈原列传》是“悲其志”,那么《孙子列传》就是“壮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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