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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一名新闻记者对一场战争的追索(2)

http://jczs.sina.com.cn 2004年03月26日 14:55 舰船知识网络版

  

  杨太婆语出惊人——日寇如刀俎,百姓如鱼肉——孙二水留不住程长官,一溃千里的中国军队

  车到路口,果然看见铜寿在雨中等着,旁边还有几个人,看见我们,便欢呼起来。
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远远的就伸出手来,说:你们早应该来呀!铜寿好象活跃了许多,脸色泛红,一一介绍,那高个子叫广元,上角村的民办教师,是个业余作家,其余两个人是镇文化馆的,都是太行山区的人。他们热情而开朗,很以太行山的抗日历史自豪。我也很高兴,我终于不再被人看作一匹斜冲出来的黑马了。

  我们是在路旁的小饭铺开始这场令人兴味盈然的谈话的,从记者的角度说,这是浪漫和现实、悲伤和神奇交织的前所未有的采访记录。广元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太行山人抗日的书《热血集》,准备自费出版,“我养了一群羊,把羊子卖了,就够了两千元出版费了。”

  然后他开始历数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日本人的大扫荡啦,神枪手刘玉堂啦,还有铜家峡。但是在他的讲述中,铜家峡不是一个悲惨的事件,而是和一个叫黑村长的人有关系的、令人回肠荡气的故事。

  “日本人把全村人和黑村长押到河滩上说:把八路的公粮交出来!不交出来统统死了!黑村长掏出小烟袋锅儿,不紧不慢的说:死不死的不要紧,先给我把烟袋点上!鬼子队长愣了一下,哼了一声,翻译官赶紧颠颠的过来了,黑村长瞪了一眼二鬼子,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鬼子官想骗出公粮呀,没办法,只好自己来点火了,黑村长抽了两口说:捺紧点!拿着鬼子的手指头就当烟签子使——真是他老人家啊!”

  广元陶醉在自己的情绪中,镇文化馆的两个人想补充什么,广元不容置辨的说,“黑村长死了,谁看见了?前些年老人们不是都传见过他?这事我从小就听说过。”那两个人不说话了,看他们的样子,我猜想这样的争论经常发生。

  铜寿一直在吸烟,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我问他:“黑村长是谁?”铜寿说:“郝玉生。”他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郝玉生死的时候不是全尸,老乡们一直传他活着。”

  杨太婆的家就在镇上。一个很普通的小院子,种满了丝瓜和葫芦,绿藤缠绕,果实累累,显得很有生气。我坐在门槛上,听老人叙述60年前的往事。她说到铜家峡的时候,眼光就会深深的从那青翠的小院子望过去。

  杨太婆因为耳聋,声音便出奇的响亮。“黑村长呃,”她说,“论起来,还是我没出服的堂叔。

  好个火爆性子人呢!那一年,他硬是不叫八路军吃饭,把人家的锅给挑了!”

  众人意外。坐在门槛上的广元断然道:“你老人家糊涂哩!

  “我咋糊涂,真事儿么!”杨太婆反驳说,众人的讶异使老人有些自得起来,我忽然觉得当年的杨太婆,一定是个俊俏伶俐的小媳妇儿。“俺叔听说李营长他们吃完了大萝卜,还要吃焖山药,脸就黑沉沉了,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众人拉也拉不住,俺叔抄起一根顶门棍儿,直嗵嗵跑了出去。”

  “李营长他们没进庄户院,野地里架上一口锅,带皮焖些山药,俺叔,他老人家,吆吆喝喝跑上去,一棍把小锅挑了多远!”

  广元脖子上的红筋绽出,纳闷而诧异的听着。

  “后来那年,李营长和日本人在山上打上了,满山枪炮响……呀,兔唇那娃,掂着俺叔的土铳就上山了……”

  杨太婆的目光向青翠的小院子望去,她太老了,我看不清是悲是喜。

  李营长、兔唇和黑村长穿过60年的迷雾,终于出现在我的记录中了。关于李营长,我们所知甚少,比较确切的是,他当时是八路军129师769团的营长。广元因为黑村长挑翻了李营长的山药锅而懊恼,我说我完全理解黑村长的心情。

  我是和广元在清远寺那间冷雨敲窗的客房里谈论这番话的,那天我们就宿在镇外的清远寺里。山雨蒙蒙,我们从窗外只能看到清远寺拾阶而上的朱红回廊,油漆剥落,非常触目。当年这条回廊里挤满了避难的百姓,他们无处可逃,便躲入了寺庙,庙外枪炮之声不绝,庙内妇孺的哭声震天。清远寺的主持是一个年轻的僧人,他出来安抚众人:这是佛门净地,日本人不敢来的。接着他拔步曳衣,喝令手下:快快关上山门!

  这一切在广元的叙述下栩栩如生。我好象看见那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年轻人目光坚定,他相信佛门能隔绝屠杀。铜寿一直在看那部黑白小电视放的怀旧电影《茶馆》,这时候他突然闷闷不乐的说,我每次听王利发的那句台词,就会掉眼泪。我们中断了谈话,回头看他,铜寿说:中国的老百姓呐,盼哪盼哪,就盼着一个能做主心骨儿的政府,盼着这个政府说,咱们苦也不怕,难也不怕,要死死在一起!

  房间里突然静默了。我想到刚才的话题,问:“后来怎么样了?”

  傍晚的时候,山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队鬼子兵。年轻的主持跑过去,挥舞着双手,想说什么,为首的鬼子,只一刀,把他从肩膀劈成了两半。

  天真的和尚。

  杨太婆说那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老百姓觉得自己象没娘的孩子。我一直觉得杨太婆的这句话深奥无穷,因为它可以诠释一部中国的现代史。

  当时流传着一句民谣:大官儿包金裹银,小官儿拔锅卷席,小百姓哭栖惶看天望地。大小官员跑了个罄尽,跟着潮水般的难民后面,就是如入无人之境野兽般的日本兵。太行属晋中,县城不大,也有几十户店铺,不少士绅人家,觉得无处可逃,当地一位名绅温显忠老先生,慌不择路,带着病妻到山中避难,却撞上了一队日本兵,日本兵先用刺刀一阵乱捅,杀死了温老先生,又强奸和残杀了那位老妇人。消息传来,县城里的,士绅们便象塌了天似慌做一团。日本兵奸杀劫掠的消息虽然比比皆是,但士绅们在慌乱中还有一些安慰,认为只是对小百姓和“暴民”的,中国人尚中庸之道,商会会长丘立本侃侃而言:谁来了不纳粮?我忠厚传世,诗礼之家,又怕谁来?

  到了这时,丘会长也慌了神,独自捶胸大叹:咱中国的军队去哪里了?

  恰逢其时,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某部奉命弃土南撤,路经县城。带队的姓程,保定军校毕业,原也有一番报国之志,只是看到大官小官跑得奇快,便想:识时务为俊杰之人。但一路撤下来,心中不免有些赧然,因此约束部下,并不十分薅恼百姓。程长官原想在县城略事休整便走,没想到城门大开,城中鞭炮齐鸣,缙绅百姓列队欢迎,程长官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一个胖子就踉跄上前说:大军一到,救民水火,解民倒悬呀!

  接着大摆宴席。原来丘会长早看出这队伍待不久长,心里有个计较。丘会长有两个女儿,都在太原读中学,如今避难在家,成了会长的心头病。会长见程长官30来岁,人物也还整齐,就想把程长官入赘在家,一来,留住队伍,二来女儿也有了着落,强如受了日本人的害。丘会长原也是有些怕兵的,更不知如何与兵们“沟通”,忽然想起会里有个帮闲孙二水,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就和孙二水面授机宜,让孙二水陪说,用现代话说,就是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翻译。

  孙二水也是一头雾水。照他的理解,把普通的事情,说得粗俗俏皮,就是和兵们“沟通”。饭桌之上,程长官对着满桌佳肴并不动容,只是略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见商会的人抬着猪,羊瓶酒进来,就说国难期间,何必如此?丘会长听了,心中越发敬重,心意已决,桌下踢了踢孙二水。孙二水便凑近程长官,一脸暧昧笑容,说程长官您不想找个女人吗?……呵呵!手还在空中打了个榧子。程长官笑了笑,说兄弟不是这样的人。

  孙二水说不是一般的女人呵,是会长的令千金。丘会长的脸早象红布一样了,他怕孙二水说得更加不堪,狠了狠心,把一盒子银洋细软推到程长官的面前,说:“不知长官有无家室。虽然是小地方,弟兄们的饷粮,统统在鄙人身上……

  程长官心中了然了。他已经有四、五个老婆,撤退之前,他想让女人们各自随娘家逃难,没想到话没落音,大老婆就揎臂扬拳的吼起来:自己兔子似的溜了,剩下老娘们谁管哩?女人们又抓又咬,把程长官按倒在地。程长官勘定内乱,着实费了工夫,现在如何敢再搅揽女人?再者,一头毛驴能驮三千现大洋,驮女人只能驮一个,这个账谁也算的过来。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程长官含糊应道,“留或不留,需要请示上峰。”

  众缙绅见程长官没有封口,各自欢喜,便安排下去,叫各庄户筹集军饷。

  村里庄民们直忙乱了一夜。第二天,铜家峡的人抬着肥猪粮草走到半路,只见社首、保长气吁吁的赶来,面如死灰,拍膝打腿的道:罢了罢了!原来,程长官的队伍半夜就溜了,丘会长带着人追到城外,哪见半个人影?社首等人去时,丘会长正在城门口跳脚大骂。社首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说:回去和大家说一说,有投奔的就寻个活路去,我不信天塌下来能把人,都砸死?

  程长官走后十几天,铜家峡人在村口看到了另一支队伍。杨太婆还记得,那是下午时分,这支队伍人不多,大约一百多人,衣服破旧,乌眉黑嘴的,但是精神饱满,模样也和气。他们看见村里人站出来看,就高兴,起来,吆喝着:“乡亲们!我们是来抗日的!”

  带队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黑眉毛,模样很秀气。他看见村民们伸着头呆看,脸就有点红,低声说:跟上!队伍走整齐!这几十人踢踢塌塌跑起来,队形一阵大乱,情绪却格外激昂,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天下工农是一家!

  村里人没见过这形态,都张了嘴瞧。女人们就嗤嗤的笑起来。这一笑,便将几个月来铜家峡愁云惨雾吹掉了不少。据说,村东头那位算命瞎子已经把老婆遣走,原打算后半夜悬梁自尽的,也把绳子解下来了。

  这支队伍就是后来著名的马自芳爱民模范团,英名远播,可是当初并没有那样风光。太原失守后,阎锡山南逃,太原的铁路和煤矿工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成立了工人自卫队,参加了八路军。

  可是这些工人出身的自卫队员,却从来没打过仗,连枪也没摸过。八路军129师派出了红军主力团的一位军事干部,姓李,给这支队伍做营长,算起来也不过半月的时间。

  李营长和他那支热情高涨、缺乏训练、又雄心勃勃的队伍走入铜家峡人的视野时候,仿佛命中注定,要和铜家峡人产生一段生死与共的情缘。铜家峡的人们是如此期盼一支能抗击日本人的军队,根本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武器是多么简陋,衣衫是多么褴缕,不但不能和程长官的正规军相比,就连那些到处薅恼的国民党溃兵游勇都比他们阔气些。总而言之,铜家峡人被期望冲昏了头脑,一个有力的证明是:猎户郝玉生放下了正剥皮的野兔,走进了社首家的堂屋,蹲在地上抽起了烟袋锅儿:打日本的队伍呢,能不管些支应?

  “有了支应,兵们便不跑么?”社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郝玉生,“我是想明白的人了,蚁民,蚁民,百姓的命,和虫蚁一样哪!”

  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进进出出的藏埋东西,连土炕上的席都揭了。社首家是这一带出名的俭省人,老婆和寡媳原本就穿得邋遢,如今除了80余岁的岳母,老少女人们都用香灰和锅黑将脸涂抹了,又一道道的流下黑色的汗来,样子十分可怕。

  郝玉生便和社首、村中那些年高德韶的长者议定了,将还没有窖起的萝卜、山药送几担过去,一来这东西携带不方便,二来村中也赔送得起。

  这一仗打得日怪。可能连李营长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和日本人交了火。那天上午,放羊的羊倌儿出去就看见了日本兵!羊倌扔下了羊,一口气奔,回了村里,刹时间,儿啼犬吠,村里人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侯还没有跑反的习惯,人们能想起来的就是关门闭户,有的把猪崽鸡娃都藏到了炕上。

  李营长带着人就出了村。他们刚隐蔽在一道山梁后面,日本兵就过来了,大约一百多人的队伍,刺刀和膏药旗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那一刻李营长并没有开火的意思。他想观察一下日军的意图,而且,他的新编营也没有实战经验,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出击。

  有个队员可能太紧张了,身下的土块咕噜噜的滚下山道,日本兵听见了,用日本话哇啦了几句,就向这边开了几枪。队员们一下跳起来,大喊着:打呀!打呀!七手八脚就开枪。李营长按下这一个,又跳起了另一个。日本兵的子弹已经象飞蝗般的射了过来。李营长一面组织他们向山后撤退,一面举枪还击。这一仗来的快去的也快,日本兵开了一阵枪后也没有追来,继续沿着大道向西而去了。

  到了日西时分,这一仗已经绘声绘色传遍全村了。村民们这时并没有任何褒贬意思,只是客观的评述:好象土坷拉惊起一地麻雀,扑楞楞的四下里飞哩!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的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于是,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铜家峡在惊悸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开始悄悄的漾出。

  李营长在村口看见了两个女人,社首的妻和童养媳出身的寡媳,她们抱着一只死鸡,蹒跚的走了过来。

  “他叔,”老妇人木木的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鸡也遭罪哩……”

  她的儿媳有些智障,眼泪在家兔般温顺的眼中滚动,“他叔……”

  她们听到日本兵的消息后,魂飞魄散的逃回屋中,并且把那只下蛋的母鸡也抱到了炕上,鸡吱嘎乱叫,慌乱之下,两个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鸡,鸡扑腾了几下,不动了,待风波过后,鸡已经直挺挺的死在了炕上。

  惊恐又六神无主的两个女人向门外走去,也许,她们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村口荒凉的大道上,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营长。

  她们的脸上涂满煤烟,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荡,在夕阳下怪异而丑陋。她们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热泪盈眶。

  这一幕使李营长永志不忘。王俊说,它碰撞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温柔的情怀,激起了一个军人最壮怀激烈的感觉。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对王俊说。

  (原载于2003年第3期《中国作家杂志》作者云杉)

  追我魂魄——一名新闻记者对一场战争的追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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