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江华

　　切吉沙漠，一个平凡的沙漠，却是我最初实现军旅嬗变的驿站。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端着一盆衣服走向水管，濯洗沙漠的尘埃。尽管已是阳春三月，这里依然冰天雪地。我重重地摔倒在地，等我爬起来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时，屁股上已结成硬硬的冰块。班长说：要是你在这雪地上撒尿，立马会变成一根冰棍。

　　班长的话一点也不夸张。那天天亮起床，怎么也推不开门，班长用脚踹开门。我们如同走进了雪宫———房子全被雪吞没了。待雪融化，墙壁上竟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只有在这遥远的雪域高原，才会有这种真实的浪漫。

　　四月的高原，营房门前那棵柳树却迟迟不肯披上绿色。一天中午，我悄悄地溜出宿舍，跑到训练场的一角，从口袋里掏出镜子，我大吃一惊———先前白白净净的脸已刻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突然想起班长说过的“换皮”(“换皮”期间，是千万沾不得眼泪的，否则高原的紫外线照在脸上，脸上就会留下永久的印子)，我吓得赶紧用衣袖揩干……

　　过了“换皮期”，大伙对切吉沙漠竟有了一种亲近。和我同年入伍的一名战士，叫刘二宝，河南人。当兵前做梦都想开汽车，下了老连队，被安排牧羊。

　　说来也怪，后来的日子，他对羊竟着了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羊儿走到几里外的草地。待羊儿吃饱玩足时，他又赶着羊儿往回跑。一天傍晚，他赶着羊儿走到切吉沙漠的路口时，沙漠发怒了，疯狂的漠风发出野兽般的怪叫，他手里那根羊鞭早已不听使唤，羊儿惊慌地逃窜……回到中队，他忽然发现少了一只羊。顾不上喘口气，他一阵疯跑，奔向远处的沙漠，如同母亲寻找自己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喊叫。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在一条水沟里找到那只掉队的羊。羊已死了。他将它抱在怀里，眼泪沿着两颊滴落。

　　这年冬天，他退伍了。临走前的头一天，他特意跑到营房后面的草地上，面对那片悠远博大的草地，他仿佛看见羊儿欢快地向他跑来。

　　我们指导员是湖北人，那年回家探亲，和同学聚会。大伙轮流表演节目，轮到他时，他朗诵了一首《青海人》的歌词：“人都说这里荒凉得很，可我们偏偏是青海人，不是我不知风沙的苦，走遍了天涯还是青海亲，因为我在这里洒下过泪；因为我在这里掏出过心。泪水都变成了江河水，剩下那颗心儿变作莽昆仑。”没想到这首歌词竟引起了指导员同学的表妹的注意。指导员同学的表妹叫娟子，毕业于武汉某师范学院中文系，在一所中学教书。指导员返回沙漠，也带走了娟子的心。娟子便成了我们的嫂子。

　　第二年，嫂子第一次来队。下了汽车，迎接她的是一辆“毛驴车”。“毛驴车”驮着嫂子走了十几里，嫂子也呕吐了十几里。指导员幽默地说：“老天爷知道你要来高原做客，特意给你晴了几天；要是他发脾气，冰雪封路，也只好在山脚下唱《牛郎织女》了！”嫂子来队的日子，沙漠里如同种植了一棵杨柳，春风荡漾。嫂子教大伙跳舞，念英语单词，还给我们朗诵诗歌……营房门前那棵柳树吐绿的时候，嫂子带着身孕离开沙漠回到了南方。不知是高原反应的“惩罚”，还是旅途的疲惫，她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忽然腹部剧痛。她流产了……后来，她干脆来到切吉沙漠随了军。第二年，她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指导员给孩子取名为“根沙”……

　　切吉沙漠是一本书。我无法一页页地咀嚼。让那块土地在我心底里成为温馨的忆念，并伴我走进生命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