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边防司令罗定来今年50出头了，可他的女儿才5岁出头。初次见到这对父女的人，心里可能都会有点儿犯嘀咕：他们怎么会……？莫非……？难道……？我就如此。但罗司令一脸坦荡的笑容，对我说，这是我家三儿，三儿，叫阿姨。

　　三儿长得很乖巧，穿一身傣族裙子，两眼透着机灵。她亲热地喊着爸爸，撒着娇。我仔细观察，也没看出什么疑问。很快我又见到了罗司令的妻子郭大姐。一看到郭大姐，我心里的疑问又减去一半：她和罗司令说话时的那份儿亲切和默契，让你马上明白他们是结发夫妻。那么这小小的三儿，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吗？

　　郭大姐娓娓道来，将我带入往事中。

　　1998年，身为警察的郭大姐从重庆调到了罗司令当时部队所在地云南大理，结束了他们婚后长达18年的分居生涯。当时他们的大儿子16岁，二女儿也11岁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很让人羡慕。谁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秘密。半年后罗司令又奉命调往西双版纳，郭大姐一时走不了，就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呆在大理。就在这期间，部队司机小黄探亲回来，跟郭大姐说了一件事：他家邻居的一位老大妈，有一天在路边捡到一个女婴，本来大妈不想捡的，因为她家就老两口，生活很困难，她把孩子抱到地边看菜的草棚里喂了些东西，希望有人把她抱回去，可一连三天都没人来抱。当时是冬天，老大妈真怕把孩子给冻死了，只得把孩子抱回自己家去，取名路路。如今“路路”勉强活了下来，可家里缺吃少穿，每天的主要口粮就是土豆，这让年近70的老大妈很犯愁。她一直想给“路路”找个人家。听说有个乡村教师想要，他有个10岁的儿子是弱智，想把“路路”养大了做媳妇。老大妈虽然觉得不太理想，可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同意了。

　　郭大姐听完小黄的讲述一时没有说话。她知道小黄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那是因为小黄了解她，知道她特别善良，特别爱孩子。她的二女儿，就是十几年前她在下班路上捡到的弃婴，当时是6月，那瘦小的女婴裹在一件又脏又大的男人衣服里，孩子浑身上下长满了红疙瘩，让她看了心疼不已。她把孩子抱回家，洗干净，喂饱，把身上的疮治好，也希望能找个合适的人家领养。她自己已经有个儿子了。可很长时间也没人来认领，郭大姐就下决心自己来养了。当时他们的经济条件并不好，两地分居，工资也不高。她写信告诉丈夫，说自己捡了个女婴，想认养为女儿。罗司令一点儿没反对，尽管他连见都没见过。他太了解妻子了，以她的善良，这样的事你不让她做她反而会难受的。从此他们便多了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孩子。不说的话，没人能看出那不是他们亲生的。

　　晚上郭大姐打电话跟丈夫说了这事，她说我一想到那孩子就觉得心疼，她太不幸了，本来被父母扔了就很可怜，将来还要去做一个弱智人的媳妇。罗司令听了也很难过，说，的确，这孩子太可怜了。这件事我尊重你的意见。要不你去看看？可是郭大姐的家人都反对，他们说你已经认养过一个弃婴了，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又要从一个婴儿开始操劳，太辛苦了。而且你们原先在大理还资助了一个彝族小姑娘呢。要是再增加一个孩子，等于要供四个孩子读书了，经济压力太大。郭大姐也知道这些困难，可她心里怎么也放不下那个孩子，一想到那孩子那么可怜不幸，她吃不香睡不着，什么也做不下去。两天后她对小黄说，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郭大姐来到了小黄的老家东川的一座大山里。一到那位大妈家，郭大姐就看见了那孩子，又黑又瘦，身上穿着一件用男人裤子改做的背带裤，手上捧着一个脏碗，碗里有几个板栗。由于营养不良，孩子一岁半了才长四颗牙。郭大姐看了很是心酸，拿出糖来给她吃，孩子吃了一口感觉很奇怪，赶紧吐了出来，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吃过糖。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跑回屋里踩到凳子上，把糖放进抽屉里。踩凳子前，还先把鞋脱了。晚上睡觉时，小小年纪就自己打水洗脸洗脚。正是这些小小的细节打动了郭大姐，她觉得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那位老大妈对孩子说，你妈妈接你回家了。小姑娘马上抬起头叫了一声：妈妈。

　　郭大姐就这样把小三儿抱回了家。回家后她马上打电话给罗司令，说，我来不及和你商量，已经把她带回来了，现在你又多了个女儿，她的眼神很像你呢。小三儿在电话里第一次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罗司令心里一热，忽然觉得和这孩子早已有缘。他在电话那头对妻子说，只要你觉得好，我没意见。只是你又要辛苦了，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你。

　　罗司令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他们结婚后一直不在一起，郭大姐长年累月一个人忙碌，又是工作又是家务又是两个孩子，非常辛苦。1990年罗司令任团长时，郭大姐因为太累，终于病倒住院了。当时团里工作非常忙，罗司令无法回家照顾她。事后罗司令觉得对妻子充满歉意也充满感激，就拿起笔来写了一篇散文：《山城那颗明亮的星》，他在文章中深深感激妻子对他的理解和支持，默默祝福着妻子早日病愈康复。发表后反响挺大，还被电台做了配乐朗诵。但郭大姐从来没有抱怨过丈夫，她早已习惯了自己承担。这一回她仍对丈夫说，没事，我能行。再说老二也可以帮我。的确，此时他们的二女儿已经非常懂事了，能帮妈妈做不少事情。但二女儿毕竟要上学，郭大姐就每天背着小三儿去上班。许多人看了都觉得奇怪，怎么郭大姐突然又多了这么小一个孩子呢？知道实情后大家又很感动。一个苦命的孩子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孩子。

　　1999年11月，郭大姐也调到了西双版纳工作，罗司令一家再次团聚，而这一次的团聚，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五口，更热闹了。罗司令一见之下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儿，无论工作多忙多累，只要回家看到小三儿，他就眉开眼笑。小三儿也的确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只要自己能走，从来不要爸爸妈妈抱；看到爸爸累了靠在沙发上睡了，知道给爸爸盖被子；有电话来她会轻声对别人说，我爸爸在睡觉呢，你等会儿再打来；吃饭时她还知道往爸爸妈妈碗里夹他们喜欢吃的菜；哥哥的同学来了她知道去泡茶，因为妈妈怕她被开水烫着，规定她不许碰热水器的红色水龙头，她就用冷水泡；那懂事的样子即使是事情做错了你也不忍心骂她。有一回姐姐做错了事在挨妈妈的批评，她看见了连忙跑去收拾桌子倒垃圾，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妈妈生气了，一会儿该轮到我了，我赶紧表现乖点儿。

　　如今罗司令的大儿子已考入军校，二女儿也快要高中毕业了，那个一直由他们资助的大理的彝族女孩儿也上了初中，除了支付学费外，罗司令和妻子还常给她买衣服，听说她身体不好还托人给她带去补品和药。他们的行动直接影响和感染了他们的儿子，儿子自打有了妹妹后，更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份责任感和爱心，兄妹三人和睦相爱，让罗司令和郭大姐十分欣慰。眼下小三儿已经5岁多了，比之4年前不仅个子长高了，身体长壮了，最重要的是她总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成了罗司令夫妇的掌上明珠。虽然他们至今也不能确定小三儿是属于哪个民族的，也许是傣族，也许是彝族，也许是苗族，但罗司令说，不管她是什么族，她都是边疆人民的孩子，都是我的女儿。罗司令为她取名罗缘圆：“第一个缘是说我们和她有缘，第二个圆是我们希望她此生圆满。”这和睦幸福的一家，让西双版纳军分区的很多军官都受到感染，他们纷纷学习仿效司令员，资助认养当地的贫困孩子，这些年分区一共资助认养了200多位贫困学生，使他们能够接受教育，完成学业，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罗司令自18岁入伍当兵，就一直在云南边防。从战士到司令，34年的军旅生涯已经让他这个四川人与云南边疆结下了深厚的情感。他在云南打仗、带兵、训练，他的青春他的汗水都渗进了那片红土地，他和边疆人民血脉相连。我曾两次听过罗司令唱歌，对此感触很深，因为两次他唱的都是同一首歌：《让我听懂你的语言》。第一次是在成都，我们一帮朋友和来军区参加边防工作会议的他一起吃饭，因为性情相投，席间一直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兴高采烈之时罗司令就唱起了这首有着浓郁边疆风情的民歌，另一位来自云南边防的副政委则为他翩翩起舞，那快乐的情景让我至今难忘。第二次是在西双版纳。那个美丽的黄昏，我们在傣家寨子里与村民们一起联欢，女民兵在表演了一个又一个优美的舞蹈之后，就把罗司令请上了舞台。罗司令没有过多推辞，笑吟吟地走上台去唱道：

　　……

　　哎——西双版纳

　　水一样的傣家姑娘

　　让我听懂你的语言

　　让我融进你的世界

　　……

　　听着罗司令那悠扬深情的歌声，看着罗司令那真诚坦荡的笑容，我想起了郭大姐说的一句话：我们家老罗既有军人的血性品格，又有普通人的菩萨心肠。我的脑海里忽然就跳出一个老掉牙的成语：侠骨柔肠。有时候老掉牙的形容往往是最恰当的形容。对一个有着30多年戎马生涯的人来说，侠骨是无庸置疑的，至于柔肠，你只要看到罗司令和他女儿在一起的样子，马上就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