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战争令我的父亲刻骨铭心，即使他在“文革”受迫害时，依然魂牵梦绕。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我们和父亲围着火炉。火照着父亲异常明亮的双眸和颊上鲜见的血气。

　　“……地上到处是死尸和炸起的泥坑。我的车就在尸堆里串行。突然“轰！”的一声，一颗炸弹正从文书座下炸穿。文书当场牺牲……。那孩子是司令部的。才十九岁，是大学生，瘦高个，很白净……”父亲沉浸在长久都不能平息的感情里。晶莹的眼里分明看见了那 染血的男孩——他是十四万为了和平埋骨异国的优秀儿女的缩影。火映着父亲的左太阳穴和左手背上两个醒目的包——是残留的弹片。有枣子大小，青灰色的，隔着浅皮幽幽发亮。它是那次恶炸的见证。”流血是经常有的事。救张镰斧回来，我都不省人事了。车打坏了。他重伤昏迷，离目的地还有好几公里。我一路流血是硬撑着舍命背他的。”这是1952年父亲在志愿军35师司令部开小车时发生的。

　　我的父亲陈楚玉1950年10月入朝，先在35师汽车队任职，曾两次独立奇功。一次他单独出车为司令部送日用品。正是黄昏时分。开着开着，父亲发现前面停着一部卡车，距离很近时看清上面坐着不少美国兵，刹时惊出一身汗。好在那些人都抱着枪钢盔遮着脑门在打盹，足有十六七人。父亲陡然醒悟：刚才过叉路口时，因没设路标，自己已误入敌区。已经到了跟前，停车易被发现，打回转更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超过去！两车并行时，父亲发现对方司机门开着，司机可能提水去了。瞬间，父亲冲出一个大胆念头：果断停车，打开车门一步跨进敌驾驶室，发动车……！天越来越黑，父亲擦着汗悄悄拐上另一条路……于是这车美国兵稀里糊涂做了俘虏。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当时只有逃命份的、很可能做他们俘虏的中国军人竟然俘获了他们。难怪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坦白的说：他们对中国军人单独作战的勇气和应付恶劣环境的能力估计不足。

　　父亲再次遇险，是在一场恶战平息之后。天黑我军已撤退。山上的美军不敢摸黑下来打扫战场。山沟里到处是死尸、军械和废弃的车辆。父亲一脸是血昏迷在驾驶室里。醒来，已是半夜。他爬出报废的车，估计天亮前是爬不出这条山沟的。四周寂静的可怕，似乎到处荡游着刚刚结束生命不甘安息的亡灵。父亲悄悄爬向一辆废弃的敌车……又爬向另一辆……他竟凑成了能跑的一部。连夜归队，大家正开着他的追悼会。

　　父亲后来能为师长开车，也颇为传奇。在一段车队不敢通过的窄路前，师长李德生发现了他的才能。父亲驾车从后面超上来，一边轮子几乎悬空的第一个通过了险路。之后又很快启动了别人摆弄不了的车。那是战争最残酷的阶段——1952年的朝鲜。

　　注：

　　1.李师长，即后来“九大”中央副主席李德生。健在。

　　2.张镰斧首长60年代在国防科委工作。

　　3.我父亲陈楚玉已在文革中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