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国际问题专家张国庆、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阮宗泽

　　主持人：本报记者刘海燕

　　张国庆：对于这次的美伊战争，法、德这些国家可能也清楚，自己的反对不能阻挡美 国攻击伊拉克的步伐，之所以大家还在做这个努力，就是想让美国知道，你不能太随心所欲，如意算盘不能打得太响。如果这次纵容了美国，以后美国的做法可能就是，看谁不顺眼了，就打谁。美国的黑名单上有许多国家，如果一个个打下去，世界不就乱了套？

　　阮宗泽：欧洲国家历来秩序感、规矩感非常强，在解决国际问题时，崇尚多边协商制度。美国单边主义倾向向来比较严重，这让欧洲许多国家心里很不舒服。大家担心，如果美国攻打伊拉克的行为不被制止，会加重美国单边主义的气焰，美国今后可能会更加为所欲为，对国际秩序造成巨大冲击。

　　刘海燕：在“倒萨”问题上，法、德等许多国家的反对也未能阻止美国军事打击伊拉克的步伐，但却以前所未有的最强音警示美国和一切妄图用单边主义政策处理国际关系的国家：要尊重国际秩序，遵守既定游戏规则。大国关系在“倒萨”问题上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变化，这将对国际关系的走向产生深远影响。

　　美国总统布什于美国东部时间3月19日晚10时15分(北京时间3月20日上午11时15分)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发表电视讲话，正式对伊拉克宣战。实际上北京时间3月20日上午10时36分，美国策划已久的“倒萨”战争已经正式打响。

　　在“倒萨“战争前夕，法国、德国等国执意反对美国动武的时候，多数美国人低估了他们的反战呼声。就在美、英、西三国将关于伊拉克问题的新决议草案交付联合国表决前，法国表示将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否决掉这个决议草案的言辞，终于使美、英、西三国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法国的底牌，一颗即将引爆大国关系的原子弹被销毁了。虽然这颗原子弹没有被引爆，但这就等于开了一个“先河”———美国的盟国利用联合国这个场所进行合法斗争。“以往常任理事国间投否决票的情况大多只发生在美苏之间，而如果这次法国动用了否决权就将是标志性事件。”这标志着，在大国关系中，一个时代结束了。

　　“倒萨”战争开了一个“先河”———美国的盟国利用联合国这个场所进行合法斗争

　　主持人：在美伊开战前夕，美英等国没有向联合国提交新议案，而是绕开了联合国直接对伊拉克宣战，这是不是说，联合国在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方面的权威受到严峻挑战？

　　张国庆：国际社会都希望通过联合国达到制约美国、阻止美伊战争的目的。其实我们对联合国的期待已经超越了联合国实际能起到的作用。比如，洪水来了，联合国要挡住它的可能性不大，但联合国能做个防护提、发挥一下缓冲作用就很了不起了。在美伊战争前的半年时间内，联合国已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否则美国不会拿出这么长时间，在联合国框架下跟许多国家协商、对话甚至做出一些妥协。通过中国、法国、德国、俄罗斯等国的努力，联合国间接地对美国说“不”，这应该说是很难得了，对美国的锐气也是一个挫败。

　　阮宗泽：大多数国家对联合国的作用还是认同的，联合国为人们解决国际纠纷制定了一套游戏规则。比如有些国家不喜欢萨达姆，但不能因为不喜欢他就随便去攻击他，那样的话，世界就没秩序可言了。联合国也为各国提供了一个合理合法地发表意见的场所。以美国现在的实力，也许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有效地阻止它做一些事情，联合国起码可以从道义上、价值取向上对美国进行制约，这次国际社会激烈的反对态度也是对美国想完全甩开联合国的一个警示。美国一次次与联合国常任、非常任理事国进行沟通，也是希望得到联合国的支持。以美国的实力，它可以跨越联合国采取单边行动，但对联合国道义上的、法理上的作用不能置之不理。现在，美国绕开联合国发动对伊战争，违背了国际法的基本准则，包括美国国内的许多人都会站出来反对。美国这种道义上的代价，包括经济利益上的代价都非常大。

　　主持人：我们也注意到，由于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除了法、德、俄对美国的行为给予了比较严厉的谴责外，加拿大、捷克等国家都明确表示不支持美国的行动，英国国内也在是否参与对伊动武上有很大异议，英国的一些内阁大臣甚至以辞职抗议英国追随美国对伊拉克动武，美英等国似乎第一次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张国庆：尽管法、德、俄最终不能阻止美国打击伊拉克，但在过去一年多的斗争中还是取得了不少成绩。美国曾经一度想完全甩开联合国，或者它认为即使把一些事情拿到联合国也只是走一下过场，根本不需要与其他国家进行什么协商，也不会遭遇坚决反对的设想看来是破灭了，美国的意志没有成为世界的意志，这多少有些出乎美国的意料。法国、德国、俄罗斯等国通过努力把“倒萨”问题或者说把美国拉到联合国，并通过激烈的斗争和外交智慧，迫使美国不断妥协、延迟进攻日期，这本身就是对美国单边主义的沉重打击。

　　美国没有向联合国提交新的议案，因为新议案一旦被提交，法国很可能投反对票，这就开了一个“先河”———美国的盟国利用联合国这个场所进行合法斗争。以往常任理事国间投否决票的情况大多只发生在美苏之间，而如果这次法国动用了否决权就将是标志性事件，美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但无论如何，各国今后都会意识到联合国的真正作用，并将对未来世界秩序和外交战略进行认真思考。

　　应该说，法、德等国对联合国的期望值比较高，一方面希望它能真正发挥维和作用，另一方面希望联合国成为解决国际争端的重要场所。如果联合国真的成为第二个国联，各国手中可以与美国斗争的牌就少了，跟美国叫板的地方就少了。不论是从斗争的角度、和平的角度还是从经济利益上来讲，联合国都能保证这些国家获得更大的利益，因此法、德等国希望通过在联合国的斗争，强化联合国的作用，这也更符合他们通过多边努力解决国际问题的理念和外交传统。

　　通过这一系列斗争，大家对如何发挥联合国的作用、如何在这个舞台上进行斗争，会有很多反思。如果仅仅一个法国说“不”，斗争不会持续这么长，正是诸多国家、各种力量的共同努力，才使得美国在联合国未能如愿以偿。

　　阮宗泽：通过这个舞台、通过这个斗争的过程，人们对美国的霸权主义有了更清醒的认识。这次法德与美英等国在联合国的较量不仅是对美国霸权主义的警告，也是对其他想搞霸权主义国家的一种警示。“倒萨”战争之后，对联合国的改革可能也会提上日程，国际社会希望联合国能在危机时刻进行更加有效的危机管理，在重大问题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美国对大国关系的考虑有偏差

　　主持人：在这次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中，法、德、俄表现出了比较坚决的反战立场。过去不管是第一次海湾战争还是科索沃战争，欧洲的大多数国家包括法、德与美国保持了基本一致的立场。这次他们如此激烈地站在美国对立面，可能是美国始料不及的。

　　阮宗泽：走到现在这一步，我想双方都始料不及。法、德、俄如此激烈地反对，一方面出于经济利益上的考虑；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缘于美、欧价值观上的巨大差异。比如对于“9·11”事件，欧洲国家认为，通过这件事，美国会吸取一些教训，其单边主义行为应该有所收敛。

　　但美国的行为与欧洲的期待恰恰相反，美国不但没有反思，做事反而更加武断，更加偏激。美国觉得产生大规模恐怖袭击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美国打得还不够狠，管得还不够严厉。欧洲国家历来秩序感、规矩感非常强，在解决国际问题时，崇尚多边协商制度。美国单边主义倾向向来比较严重，这让欧洲许多国家心里很不舒服。大家担心，如果美国攻打伊拉克的行为不被制止，会加重美国单边主义的气焰，美国今后可能会更加为所欲为，对国际秩序造成巨大冲击。

　　张国庆：布什事先对大国关系的考虑多少是有些偏差的，他未能充分注意到欧洲盟国的心态和感受，也没有想到会在伊拉克问题上遇到如此强烈的反对。在欧洲大陆拥有领袖地位的法国，一直希望保持其文化、政治的独立性。作为欧盟的重要发起国，法国和德国都希望欧盟最终成为一个可以与美国相抗衡的强大的政治、经济实体，但许多欧洲国家，包括刚刚加入欧盟和即将加入欧盟的一些国家，表现出了比较强烈的亲美倾向，而美国也企图通过这些国家加强对欧洲的控制，美国对欧盟的这些做法令法、德难以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德等国与美国的冲突，也可视为争夺欧洲控制权、领导权的一场心理上和权力上的较量。

　　在对战争的认识上，美国与欧洲也有较大的差异。除了1812年美英战争和美国南北战争，美国本土几乎没发生过大的战争，而欧洲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两次遭遇世界大战的浩劫，对战争的残酷性有着痛切的体会，对和平与发展有着深刻的认识。

　　从外交传统来看，追求势力均衡、崇尚协商对话是欧洲国家的传统，对秩序、规则的尊重是欧洲国家的一大特色，现在美国要以自己的规则替代国际规则，公然对国际通行的准则提出挑战，是传统欧洲国家所不能容忍的。

　　应该说，欧洲人基本接受了美国这个世界头号强国的地位，但他们希望华盛顿能将他们的想法考虑在内。在欧洲人眼中，布什具有挑衅性的先发制人策略，加上美国政府洋洋自得的腔调，可以归结为不屑一顾的一句话：我们很强大，你们则不行，所以闭上嘴，照我们说的去做。这是一些传统欧洲国家人民难以接受的。

　　主持人：法国等一些北约国家对美国的攻伊行为表现出不合作态度，使北约内部矛盾公开化。美伊战争加速了美国控制下的北约分裂。

　　张国庆：北约内部出现分歧的主要原因是，原来维系大西洋组织内各国关系的纽带在逐渐软化、消失。所谓的纽带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经济上的；一个是军事上的。

　　二战后，美国在欧洲实行了马歇尔计划，美、欧之间经济上的联系比较紧密。随着欧盟的建立，欧洲大陆作为一个相对统一的经济体成为美国经济的强劲对手。在贸易战中，欧洲大陆对美国的单边政策也十分不满，美、欧之间经济纽带的联系作用在下降。尤其在这次美伊之战中，欧洲认为自己的利益将蒙受巨大损失，相反美国将得到巨大利益。

　　军事纽带的断裂更加明显。冷战结束前，美国和西欧的共同敌人是前苏联。前苏联的解体使双方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普京聪明的外交政策更使北约各国之间这种“零距离”关系得到进一步削弱。

　　法德大国缘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主持人：这次“倒萨”战争的深层意义也许主要在于，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21世纪国际秩序：是单边的、一国说了算的秩序，还是要实现国际关系民主化，各国的事情要由各国人民和政府做主，世界上的事情由各国商量着办？法国、德国、俄罗斯这次与美国的分歧，实际上也许反映了不同国家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

　　张国庆：看待这场发生在联合国内外的斗争时，有两句话值得注意，一句是“今天的努力是为了明天”；第二句是“过程重于结果”。很多人都明白这场战争的结果应该不会太超出大家的想象，但是走向战争的这个过程，这个过程中发生的斗争，可吸取的经验教训，各种力量的交织变化，却可能对以后的国际局势、国际秩序有重大影响。

　　对于这次的美伊战争，法、德这些国家可能也清楚，自己的反对不能阻挡美国攻击伊拉克的步伐，之所以大家还在做这个努力，就是想让美国知道，你不能太随心所欲，如意算盘不能打得太响。如果这次纵容了美国，以后美国的做法可能就是，看谁不顺眼了，就打谁。美国的黑名单上有许多国家，如果一个个打下去，世界不就乱了套？大家都会惶恐不安，不知美国的拳头哪天就落在自己头上。而且，这些可能的冲突中夹杂着很多大国的利益，未必不会引起大国间对抗与武力冲突。

　　另外，这次“倒萨”战争可能引起的两个后果则更加令人担忧。一是可能给极端主义分子更多宣传和煽动暴力、恐怖的由头；二是在世界范围内挑起军备竞赛，伊拉克的无奈可能会刺激更多国家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特别是核武器，这将使世界变得更不安全。许多国家那么努力地在联合国与美国抗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希望未来的世界陷入无序状态，无序的世界会很恐怖。

　　阮宗泽：在“倒萨”问题上，国际社会一直在阻挡美国破坏既定的游戏规则。因为一旦美国开了先发制人的先例，别人也会使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其实“9·11”就是典型的先发制人事件。一个世界没有做事准则，就没法正常运行。

　　目前有一种说法是，现在的美国浑身充满了力量，就像压路机，谁挡前面就把谁压碎。我们能做什么？只能用规则限制它的速度，限制它的边界，用规则对美国进行约束、制约。

　　法德等国会撕破脸皮与美国分道扬镳？

　　主持人：现在世界大国之间的关系面临严峻的考验。美国同法国、德国、俄罗斯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这种裂痕会维持多长时间？

　　阮宗泽：在美国“倒萨”问题上，尽管大国之间出现了裂痕，但我认为他们不会走向四分五裂、完全失控的局面。接下来的工作肯定要修复相互之间的关系。美、俄、法、德等国家都会尽力抹平这个裂痕。现在这种国际环境下，两个大国之间意见分歧再大，也都不愿闹到势不两立、分道扬镳的地步。大家对问题的看法有分歧，可以更直率地提出来，然后磨合、互相妥协、修复。法、德、俄也要想办法维护战后自己在伊拉克的利益。既然不能阻止战争，法、德、俄罗斯就通过其他方式参与到对战后利益的分配中去。比如针对战后伊拉克新政府的重建问题，几个大国之间甚至可能会有一些实质性的合作。

　　张国庆：在国际关系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将会在今后得到更多验证。大国之间的分分合合，说到底是利益离合。我们应该清楚地看到，围绕着利益，发生的不仅有冲突，更有合作与妥协。我觉得今后大国之间的关系，还会本着千百年来固有的基本原则，就是大家为了各自的利益，或者为了共同的利益，仍然不会放弃谈判、妥协、合作这些有利于双方的方式。

　　事实上，法、德等国在这次联合国的斗争中已经尝到了一些甜头。比如现在的法国跟一年前的法国已大不相同，现在法国成了敢于和美国叫板的国家，希拉克成了反战领袖，据说目前他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呼声非常之高，更重要的是，法德之间的关系也达到了历史最好水平，这对欧洲的未来意义非凡。

　　虽然一些美国人对法国非常不满，但美国政府却不会那么冲动，为了美国的长远利益，战后仍会采取补救措施，表现出和解态度，以维系变得脆弱的盟国关系。而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法德等国也同样不会撕破脸皮，真的与美国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