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张立平副研究员、博士)

　　一年多来，有关伊拉克的新闻牵动了许多国家和人民的神经。这场大游戏有三个方面：一是美国积极筹划、部署“倒萨”战争；二是联合国的决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世界各国的反战游行，世界舆论的主体显示了国际社会主张通过政治解决伊拉克问题的倾向；三是萨达姆沉迷于“猫捉耗子”的游戏。伊拉克问题何以如此重要，竟然吸引了全世界的眼 球？答案是：伊拉克是美国新帝国战略的试验场。

　　何谓新帝国战略？

　　“新帝国战略”是911事件后美国流行的一种大战略，它主张美国要利用当前无与伦比的实力优势，凭借军事强力，用美国的价值观来改造世界，建立一种全新的、美国统治下的世界秩序，使21世纪成为又一个“美国世纪”。这一战略包括三个支点：第一、单边主义。它更加突出美国不受约束、不受限制的领导权力和行动自由，同时也更加强调美国的利益至上。单边主义是基于美国的实力，认为凭借美国超群的力量，美国不需要多边行动，甚而连传统的盟国的帮助也可有可无。这种单边主义是源于美国的民族主义--“美国例外论”，美国民族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自认为高人一等，因此时时表现出居高临下、盛气临人的态势，这使他们不屑于放下身段，倾听别人的声音；这种单边主义本质上反映了美国的实用主义的哲学，美国对多边机构、多边行动的效率低下的抱怨已非一日，他们早就对联合国不满，在加利担任联合国秘书长时对联合国的改革提出了许多要求，甚至以拖欠会费为要挟。总之，新帝国战略的单边主义就是要保持美国的绝对自由，其他国家可以迁就、跟随美国，美国绝不迁就其他国家；美国的责任是领导其他国家。

　　第二、先发制人。911后，美国认为今后头号威胁是非对称性的恐怖主义威胁，目前它所代表的主要力量是所谓“无赖国家”。新帝国战略认定：对于像911事件中的恐怖主义分根本不会被威慑；最有效的可行的战略就是先发制人的战略，即对于迫在眉睫的威胁予以先发制人的打击，从而保障美国的安全。先发制人的新帝国战略具有进攻性、扩张性、侵略性、暴力性，因为它用军事力量打击的可能不是一小撮恐怖主义分子，而是一大片它认为向它提出挑战的邪恶国家。在这种战略下，美国的军事力量可以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从而在反恐怖战争的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实施帝国的扩张。先发制人战略的基础首先是美国用高科技和庞大军费武装起来的超强的军事能力，这种能力改变了传统战争中美国人必须付出惨重伤亡才能赢得胜利的规则，美国人相信在未来战争中美国可以实现“零伤亡”，因此该战略才肆无忌惮地提出用武力来解决美国面临的威胁和问题。

　　第三、改变政权。如果说在两极格局下，出于对付苏联的需要，美国还能够容忍与它友好的独裁专制国家；那么，在“一超独霸”的现行国际格局中，当美国第一次有机会、有条件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来塑造世界时，美国对那些国家的容忍度大为下降，其理由是核武器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核武器的掌握者是独裁者，其意图难以捉摸，其行为难以判断，美国对于这些国家的忧虑在911后更加强化。这一战略也源于美国的传统，美国人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因此负有一种神圣的道德使命感，按《圣经》的语录，“己所欲，施予人”，既然自由民主是美国深爱的价值观，而且也使美国变得富裕强大，那么为什么不将这种价值观传播到世界各地，惠泽普天下的人民？在世界推进自由民主人权一直是美国外交的一个理想和传统，并非新帝国战略所独有，但改变政权的新帝国战略的特别之处在于：改变政权与美国的安全利益密切相关，改变政权的目的也是为了建立一个美国帝国。

　　新帝国战略的支持者

　　在美国国内，新帝国战略的支持者主要是新保守派，此外还有一些老保守派中的防务鹰派。新帝国战略虽然是在911后才流行，但新保守派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鼓吹其中的一些主张，在里根时期一度受到采纳，但在过去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得到当政者的垂青。新保守派的下列外交思想奠定了新帝国战略：

　　第一、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用的看法。

　　冷战一结束，新保守派的查尔斯·克劳塞默就宣布了“单极时刻”的到来。10年来，美国经济在保持稳定的长周期增长后力量更强，在军事领域方面，美国在庞大的军费开支的支持下不断地提高科技水平，美国的军事优势进一步扩大，民用的高科技发展也使其他国家无法望其项背，这些情况似乎为"单极论"提供了物证。90年代初，新保守派理论家罗伯特·塔克曾提出美国要抵制“帝国梦”的诱惑，回归美国外交传统，“不去干涉其它国家的内政”。但近一年多来，随着美国在反恐战争中力量的凸现和地位的加强，新保守派中主张实行“美国帝国”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二、安全威胁及国家利益的重新界定。

　　当作为美国头号敌人的苏联跨台后，美国对安全的威胁来源感到迷茫，端着枪四处寻找敌人时，克劳塞默很快就敏锐地指出，美国安全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弹道导弹及其它先进武器技术与“无赖国家”的结合，这使一些“相对落后的处在边缘位置的小国……(能够)迅速成为地区安全和世界安全的威胁”，新保守派认为，一些关键国家的“政权改变”涉及美国的国家利益；新保守派虽然一般不愿意承担帮助其他国家“建国”任务或实施“社会工程”的任务，但当那些国家与美国的战略利益息息相关时，美国还是应当去做这样的工作，当然像维和这样的“警察”任务最好由盟国去干，美国军队只负责打仗。

　　第三、对美国力量性质的看法。

　　新保守派特别重视国家的实力，尤其是像军事实力这样的“硬力量”。盟国之所以愿意跟随美国是因为美国的实力可以让他们搭便车；非盟国之所以不敢挑战美国是出于对美国实力的恐惧。威廉-克里斯托尔负责的“新美国世纪项目”甚至在2000年大选年就提出“重建美国国防”的政策建议书，主张遏制防务预算下滑的势头，对美国军队实行改革，不仅是改革美国军队的兵种结构和使武器现代化，而且要使美国的作战观念现代化；在军事革命中扩大美国的优势，吓退其他国家的军备竞赛。

　　第四、美国外交/防务政策的实施手段。

　　新保守派也青睐单边主义，原因不外乎是要保持美国的行动自由，有效地、及时地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避免多边主义可能带来的束缚。克劳塞默一再为单边主义叫好，认为单边主义是与冷战后单极霸权的国际格局相协调的，要相应地要改变一些原来的政策，“单边主义的实质就是：我们不允许其他国家，无论意图多么良好，来阻止我们追求美国和自由世界的基本安全利益。”新保守派的观点很明确，单边主义比多边主义更能维护美国的利益。

　　第五、对国家主权的看法。

　　新保守派认为，在新的安全环境中，国家主权不可侵犯的原则需要加以限制和修改：只有那些负责任的国家才配享有绝对主权；而那些在国内屠杀人民、在国外行事不负责任的“无赖”国家则不配享有绝对主权，外部世界可以干涉其内政，支持该国的反对派推翻独裁政权甚至动用武力实现“改变政权”。至于美国的主权，那是绝对不容侵犯的，甚至也不容许对它进行丝毫的限制。当然了，在他们看来，美国是最负责任的大国，是国际社会的榜样。

　　基于新保守派思想的新帝国战略之所以流行并被政府所采纳主要原因是：

　　一、911及其后的一些事件部分地“验证”了新保守派的一些判断，在美国人眼里，目前时代的特点是：美国出类拔萃的优势、极端主义与高技术的结合。

　　二、共和党总统入主白宫后，一批新保守派人物入阁，如：副国防部长保罗·沃尔福威茨(Paul Wolfwitz)、五角大楼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理查德·珀尔(Richard Perle)、负责军控和国际战略的副国务卿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美国国际宗教自由委员会负责人埃利奥特·艾布拉姆斯(Elliot Abrams)、切尼副总统办公室的高级顾问斯古特·利比("Scooter" Libby)。

　　三、911后美国人对安全的忧虑增加，美国社会变得更加保守，在媒体和思想界中保守派人士的影响扩大，如《国家利益》的主编欧文·克里斯托尔(Irving Kristol)和他的儿子、《旗帜周刊》的主编威廉·克里斯托尔(William Kristol)、《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查尔斯·克劳塞默(Charles Krauthammer)、新闻记者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Kaplan)、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研究人员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耶鲁大学教授唐纳德·卡根(Donald Kagan)等。

　　四、911事件后，作为具有虔诚信仰的再生基督教徒的布什总统与新保守派强烈的意识形态在“改变政权”的问题上互相激励，双方的观念得到加强。

　　五、新保守派的关系网。新保守派的领军人物沃尔福威茨与布什政府的重量人物副总统切尼、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有着几十年的密切关系，这使新保守派的主张得到重用。

　　新帝国战略的未来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可能进行的伊拉克战争将是新帝国战略的“试金石”，它要验证新帝国战略(单边主义、先发制人和改变政权)是否行得通，如果伊拉克问题的解决比较顺利，那么新帝国战略就可能成为美国未来的大战略；如果失败，那么新帝国战略就要被抛弃。

　　新帝国战略的支持者似乎很乐观。布什最近在美国企业研究所的讲话中说得很明白，美国倒萨的目标一是为了自身的安全，防患于未然；二是为了在伊拉克实现自由，美国绝不允许用另一个独裁者来代替现在的独裁者。沃尔福威茨则更加明确地说：伊拉克战争是为了实现政权改变，一个自由民主的伊拉克将为中东国家的人民树立一种典型，叙利亚、伊朗人民将从中得到启示，此外沙特、埃及也会为其政权形式而不安，从而实行改革，纠缠不休的阿以问题也可以最终得到解决。新保守派和布什政府虽然认识到伊拉克战争潜存的危险，但他们认为无所作为的危险更大。二战后美国成功地将纳粹德国和军国主义的日本改造成为和平的民主国家，这一历史经验使得新帝国战略的支持者对未来充满信心，一种全新的中东秩序仿佛就在眼前。

　　新帝国战略的反对者则不这样看：美国虽然强大，但是它在国际上的权力并非不受制约：先是世界各国(包括支持动武的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人民举行的反战大游行；然后是美国的传统盟国法德的坚决反对；最后连小小的土耳其也在允许美国使用其军事基地问题上久拖不决，最引人注目的还有联合国武器核查委员会提交的报告并非站在美国一边，这使得美国在战争未打响以前已经显得相当的孤立，几乎成为“孤独的超级大国”。此外，无论是反对新帝国战略的美国国内自由派还是其他国家的人民都有理由担心，对一个主权国家实施旨在推翻其政权的先发制人的打击首开违反了国际法的先例，不利于世界的和平。

　　不管怎样，伊拉克问题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这场游戏的过程及结局不仅会影响到伊拉克和阿拉伯世界的未来命运、中东的新秩序，而且也会影响到美国未来的大战略选择；甚至会影响国际格局及未来的世界秩序。因此，人们有理由密切关注未来伊拉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