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 印度 科希马

　　“高桥中尉！”

　　高桥浩二中尉一步跨进中岛健大佐的指挥室，“到！”身体挺得笔直。他才从本土调来不久，东南亚的热风还没有把失败主义和怀疑情绪吹进他的骨髓，尽管他穿着野战军服， 也还是扎束得整整齐齐，像一个参谋军官的样子。

　　“你入伍时宣过誓吗！”

　　高桥被问得莫名其妙，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按军队的规矩回答，而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是的。”

　　“那么，你愿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为天皇尽忠，甚至不惜玉碎？”

　　高桥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嘿！”“啪”地一个立正。他如坠烟海，内心里预感到大事不妙，如果没有要命的差事，大佐不会这样问。

　　中岛挥了挥手，示意高桥走过来。“高桥，你是知道的，我一向认为你是司令部里最有作为的军官，我专门把你从本土要来，几乎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来看待。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种非常棘手的情况，我只有依靠你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高桥没有回答，又一立正。中岛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它是本次战役中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地点，如果英军夺取了这个地方，科希马的敌人就会突围而出，和英帕尔的主力会合，反过来把我们截为两段，战役就会彻底失败，我们全会被消灭在丛林中。现在，山下中队驻守该地，可是他们那里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传染病，所有的士兵都病倒了，不少已经死亡。我派去了增援部队，进入那个地点的部队又都被感染了。我已征求过医官的意见，他认为这是一种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疾病。据他所知，在日本和南洋也从来没有报道过，所以他根本无法控制这种局势。他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把所有已经感染的病人全部消灭，才能防止进入这一地点的后续部队再度感染。所以，我要派你去，让那里的守军全体玉碎，我们才可以在英国人发现这种局面以前，重新部署我们的部队。你能去完成这个任务吗？”

　　“嘿！”高桥立正，转身，在他向外走去的时候，心里第一次冒出一种大不敬的想法，这个老狐狸，原来要我去干杀自己人的差事！

　　“回来！”高桥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中岛把手拍了两下，“拿酒来！”勤务兵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清酒和一只酒杯。“在你去执行这个使命之前，我要敬你一杯酒，你知道完成这个使命后该怎么办。”

　　高桥心里格登一下，但长期在日本军队里养成的习惯，阻止他往深里想下去。他鞠躬，喝酒，然后快步离开了中岛的指挥部。

　　“前田中尉！”高桥走了以后，中岛又叫进来另一名军官，“你带上一个喷火小队，今天后半夜到达那里。”他指着地图上的那个地方，“守军搭起的一些茅草棚已经被英军占据。你们不要太接近那些草棚，在英军发现以前，把那些草棚全都烧毁。如果有人逃出来，就地消灭！”

　　天黑了下来，高桥一个人在难以行走的热带丛林中穿行。他一个士兵都没带，既然此去无回，为什么还要多带人去送死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知道，山下中队实际上的兵力只剩下了二十几人，这些人即使还活着，也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他一个人，哪怕赤手空拳也足够把他们全都收拾。为了保险，他挎了一支冲锋枪，还特意带上了他的短战刀。本来，日本军队很少装备冲锋枪，在他高桥中尉的一再建议下，现在他们这支部队中冲锋枪的数量慢慢多起来了。他认为，在丛林地区作战，长大笨重的步枪和机枪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只有近距离的速射火力才能在丛林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战机。这是他向英国人学来的，英国人全都装备着斯登冲锋枪，作战时根本不瞄准。日军还没来得及把枪口调过来，英国人早就撂倒他们好几个，自己却跑得不见踪影了。战争就是要善于发现敌人的长处为己所用，像那些老顽固一样，认为只有步枪的准确射击才能以较少的弹药获得较大的战果，恐怕他们今天早被打败了。

　　丛林，带给人一种紧张压抑的感觉。当他在树与树之间快速跑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常常会把一些地面上的静物在月光中投下的暗影当作活动的目标，迫使他立即卧倒，或隐身在树干的后面，等他抬起头来观察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他决定不再自己惊吓自己。他怕什么呢？他不怕在这丛林中迷路，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高材生，他一向以自己对地形标志过目不忘的能力而自豪。山下中队的阵地他去过好几次，他自信就是闭着眼睛他也可以摸进他们的那几个窝棚。他也不怕碰到野兽，这里本应当是豺虎出没的地方，但不停的战火早不知把它们驱赶到哪里去了，他这么多天来连一只兔子都没看见，别说猛兽了。

　　当然，他对英军的夜间活动很警觉，在最近的一个月来，夜袭构成了对他们这支部队最大的威胁。自从他们夺下那个高地以来，由于英军失去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出发地，至少最近几天的夜间袭击少得多了。他知道，他的失态完全是由于他自己。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把残杀大和民族的敌人当作一种乐趣；他很少想一想，究竟谁才是大和民族的敌人？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要他去杀自己人！这个使命真正使他心烦意乱。

　　他摸进山下的窝棚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丛林中的月圆之夜，月光透过茅草扎成的草把之间的缝隙照进窝棚，使里面若明若暗。高桥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看出六七个人并排躺在茅草上，可能已经死了；山下单独躺在一边，还在痛苦地挣扎。

　　“高桥君吗？”他没有想到，山下病成那个样子，还能从黑暗中一眼把他认出来。他和山下的家离得不远，加入军队后，他们在国内时就认识了。但从那以后，他们天各一方，很长时间音信全无。直到英帕尔战役前他们先后被调入参战部队，才又一次见面。高桥从本土来到印度一隅，山下是在他乡遇到的唯—一个故知。两人变得十分接近，战役开始前，两人常在一起喝酒，也很谈得来。他惊异地发现，山下常能猜出他的心思，也许是经历了瓜达康那尔岛那样空前惨烈的战斗之后，增长了阅历的缘故吧。

　　他赶紧跨过两步，蹲在山下身旁：“是我，山下君，我来看看你。”他感觉到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山下君，你就会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一起回到我们的家乡去。”

　　山下喘息着，挣扎着，努力想把话说得流畅一点，但发出来的声音仍然像吃语一样，嘶哑，低沉，断断续续。高桥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才能勉强听出他在说什么。“不，不要这样和一个老军人说话……我知道你会来，我也知道大佐一定会派你来，你是来要求我们玉碎的。我没有力气了，本来我自己也会这样做的，……可是我没有，我在等你，因为……我在玉碎之前要留下一个秘密，它是一笔巨大的财宝……”他摸索着，从胸袋里掏出一张纸，塞到高桥手里，“石板下面有一个洞口，我已经标在这张图上……高桥君，答应我，答应我……”

　　他以一种痉挛的力量，捏住高桥的手。“山下君，我答应你。”高桥其实并不知道他应该答应什么，不过想对垂死的人有所宽慰罢了。“我们玉碎之后，你得活下去。找到那笔财宝，它能帮助我们得到我们缺乏的东西，它能支持我们赢得这场战争。答应我吧……”

　　山下显然已经耗尽了体力，在那里喘作一团，他又挣扎着说：“高桥君，现在就帮助我摆脱这种痛苦吧，我不会责怪你的。”高桥抽出他的短战刀，一刀下去，一些黏糊糊的鲜血直溅到他的脸上。

　　高桥给窝棚里每一个还在垂死挣扎的人都补了一刀，然后摘下身边背着的一个壶，把壶里的东西撒在茅棚的于草上，窝棚里立即弥漫着浓烈的汽油气味。他朝着东北方向跪下来，把火柴放在膝边的地上，然后解开胸前的扣子，用一块布去擦拭他的短战刀。他想说几句祈祷的话，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最困难的在于，他必须先把火点燃。在另外几个茅棚里，他都已经做了同样的事情。茅棚之间，长着一人高的、已被烈日晒得半枯的野草。他相信，只要火一点燃，很快就会蔓延成一片火海，不管是什么传染病，都会在烈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得在烈火烧身之前，像一个军人那样切腹，以完成整个使命。

　　就要擦燃火柴时，他忽然通过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一闪，下意识里立即闪出三个字，英国人！他一把抓过他的冲锋枪，贴身在茅棚的角落里，通过茅草之间的缝隙向外观察。确实有一些人奔跑着，跳跃着，从灌丛之间显身而出。从月光照耀下的剪影，高桥判断出，他们不是英国人，而是日本人，士兵背着喷火器，喷火枪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反着光。

　　“八嘎！”高桥在心里怒骂起来。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他痛恨中岛那个人模人样的畜牲，那个假装仁慈的豺狼。他把他高桥派来送死，只是为了把这件可怕的秘密永远埋葬在地下，使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中岛曾干过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中岛明明知道，如果有人从茅棚里逃出来。喷火手们就会知道，他们被命令去杀自己人。所以，他派高桥去把那些病员先行杀掉，然后不管他高桥愿意不愿意，都得葬身火海。

　　高桥再也不想为天皇玉碎了。他这才真正明白，他如何被利用了。恐怕不仅仅中岛这样的家伙有罪，天皇也脱不了干系。他回想起自己做过的许多事情，那都是一些同样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被天皇通过中岛一伙说成是神圣的事情。他居然都信以为真，死心塌地为他们干了，直到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他真正明白过来。

　　喷火手朝着茅棚卧倒。当他们准备击发的一刹那，高桥猛地掀开茅棚的侧壁滚了出去。眩目的火光冲天而起，使人无法看清火光后面的东西，高桥就在火光的掩护之下，遁入丛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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