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美国 密歇根

　　约瑟夫-麦克兰恩教授是学校里最乏味的教授之一。

　　这位教授在美国著名的密歇根大学任教，但他主讲的课程却是在美国没有多少人问津的东方文化史。而他主攻的专业，印度梵文文化，在美国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懂得。除了带几 个研究生外，他的学生寥寥无几。五十出头的人了，自年轻时与妻子离异后就一直没有再婚。他喜欢喝点酒，可是一喝就醉；有时也会兴起，花高价买票去看场棒球，连老虎队和扬基队都分不清楚。于是便只剩下了这一点嗜好，星期天去逛院卖，买点谁都不买的东西。认识他的人都说：“这也难怪，没有这点消遣，真不知道这位麦克兰恩教授怎样度过他的周末”。可不知为什么，他那几个有限的学生却很拥戴他，认为他是一个不为世俗偏见左右、富有才华的教授。

　　美国人是一个最喜欢把一切关系都变成金钱交易的民族。如果你的家里有什么东西用旧了，或是用不着了，你不可以随便拿去送人，特别是不能送给不熟识的人。美国人最讨厌接受施舍，尽管那东西对他很有用，他却不认为那是对他的一种帮助，而认为是一种污辱。于是，聪明的家庭主妇们便发明了一种解决这种难题的形式，叫做院卖。在那些天气好的季节里，选一个周末，在电线杆子上贴上几方广告，把那些没用的东西摆在院子门口或车房里出卖。一美元，五十美分，主妇们随口叫个价钱，就把那些上百美元买来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处理掉了。这样，买的人心安理得，那是花钱买来的，不欠任何人的情，尽管他花的钱和白送没有什么两样；卖的人也心安理得，要是雇人把那些东西扔出去，还得花钱，而现在总算是卖得了几十美元，尽管这区区的几个钱根本无补于他们的家庭开销。

　　如果说美国人在钱的问题上特别计较，然而在另外一些问题上又特别随便。在中国，一个大学教授穿着圆领汗衫和网球鞋，蹲在小摊旁边与人讲价钱，一定会被人们认为很不像样子。可是在美国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了，大学教授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买东西，而买东西就得讲价钱。

　　就像有一次，在他们系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院卖。在阿纳勃，大学就是城，城也就是大学。教学大楼就被居民区包围着，而居民区里几乎家家都租房间给学生住。有些文化人也喜欢在大学区里买栋房子，在他们退休之后，仍然生活在大学的那种文化氛围之中。院卖的这一家的主人去世不久，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多年，退休前曾在纽约一家有名的拍卖行里当过拍卖主持人。他的继承人把值一点钱的遗产处理完毕之后，就把剩下来的一大堆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破烂东西，全部都扫地出门。

　　由于没什么实用的东西，多数人逛一圈就走掉了，唯有教授却对什么都感兴趣，转了一圈又一圈。在他转到第三圈时，忽觉得眼前一亮，这里怎么还有一本梵文的东西，而且是印度最古老的吠陀！其中有一篇在许多典籍上都提到过，可是谁都没有真正见过，这篇吠陀早就失传了。

　　他的心狂跳起来：“这本多少钱？”他摸摸口袋，希望他能有足够的钱来买下这个宝贝。“二十五美分。”站在一边的一位中年女士干脆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所有的书，一美元五本。”

　　他的手在颤抖，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枚硬币，却差一点掉到了地上。他赶紧把那枚二十五分硬币塞到女主人的手里，一把抓起那本书，不顾女主人诧异的目光，像逃跑一样，从那个车房里逃了出来。

　　天哪！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才四分之一美元！可就这一个小小的镍币，可以把他变成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梵文学者。他可以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朗诵那多少世纪以来人们就知道它存在，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内容的绝世名篇。多少印度的僧侣，宁肯挖出自己的双眼，去换看它一眼的机会，却苦于无门。现在这名篇却天晓得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仅仅才，哈！二十五美分。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声轮胎磨擦在沥青路面上的刺耳声音把他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一辆汽车的保险杠已经抵到他的膝盖上，“天哪，你找死吗！”一个老年妇女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看看他好像有点认识，觉得话说得太粗鲁了，忙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事吧？”他如梦初醒似地晃晃脑袋，无言以对，只好赶快走开。抬头四顾：“该死，我刚才把车停到哪儿去了？”

　　回到家里，他一头扎进书房，便仔细地研究起那本刚得手的宝贝书来。然而，就像刚才一下子充满了希望一样，他又突然一下子掉进更深的失望之中。这本书根本不像它看起来那么古老，从装订方式和一些用词特征来判断，成书的时间不会早于14世纪。那篇吠陀则完全是张冠李戴，他以前看到过这篇东西，与吠陀根本无关。把它托名为那篇失传的吠陀，显然是僧侣们骗人的把戏。他试图安慰自己，这不还是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嘛。这肯定是14-15世纪的原书，也肯定是一个孤本，如果他拿去鉴定一下，卖个几千美元不成问题，而他只花了二十五美分。可不管他怎么安慰自己，还是无法驱走那深深的失望。他要的是那篇吠陀，只有那吠陀才能使他登上梵文世界的顶峰，几千美元有什么用？上次他买彩票中了大奖，而那个大奖却使他离了婚。

　　这就是约瑟夫-麦克兰恩。可是有一天，命运却把他抛离了原来的轨道。

　　他刚从讲台上下来，校长亲自打来电话，要他立刻到办公室去一趟。在那间气派非凡的接待室里，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等着他。从衣服的式样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不是美国人。

　　“约瑟夫-麦克兰恩？”

　　“是的。”

　　“那么，您的祖父？”

　　他觉得莫名其妙，祖父早就死了，和学校有什么关系？可那两个人不肯罢休，只是一味盘问下去、弄得他几乎发作起来了。来人这才问道：“你知道托马斯-麦克兰恩吗？”

　　他恍惚记得，他的家族来自苏格兰，祖上似乎还是贵族，但那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而且都远在英国，和他有什么相干？移居美国的只是他祖父这一支，而除了他本人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活在世上。至于这个叫托马斯的麦克兰恩么，他可是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对不起，托马斯·麦克兰恩爵士最近去世了。根据我们的调查，您是这个家族中唯一有资格继承这个爵位的后裔。”

　　哦，全能的上帝，基督，杰弗逊总统！可怜的麦克兰恩教授完全蒙了，他简直像掉进了一道激流之中，被大水冲得团团转，根本就身不由己。他从没有想到过当一个爵士要有这么多麻烦事，各式各样的文书在桌子上堆得像小山一样，可英国的律师像美国的一样干练，没费他自己吹灰之力，这一切都被办得妥妥贴贴。当然，他也知道，信用卡里的数字虽然看不见，肯定已经下去了不老少。他被塞进一架飞机，踏上了他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去麦克兰恩古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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