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下旬，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的记者给我打电话，想约在世纪末拍个谈论中国近代海军兴衰的片子，我脱口而出地说，我想与柏耀平一起来谈。那时，我并不认识柏耀平，但我知道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他被誉为“一代勇敢面对新技术革命挑战的跨世纪军人的突出代表，一位驾机能翱翔九天，操舰能驰骋大洋的优秀海军舰长”，1998年被评委全国十大杰出青年。我没有想到记者朋友那么快地成全了我，专程把柏耀平从舟山请到了上海。这样，我们就在12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一起坐在海鸥饭店临江的窗前，开始了对100多年来中国海军发展的回忆。

　　我与飞行舰长的世纪对话

　　当这位年轻的海军上校走到我的面前时，他是那么的质朴谦和。当我俩坐下，按照电视导演的指挥，面对着摄像机开始对话的时候，大家都有点紧张。他走到窗前，擦擦汗打开面向黄浦江的钢窗，让料峭的江风连同连同江上回旋的汽笛声一起扑进房间。他笑着说，这房间真热。这时，他是那么的本色，全然不象一位与碧海蓝天搏斗了二十年的军人。我暗暗问自己，他就是名满天下的飞行员舰长柏耀平吗？

　　我恰是在柏耀平考入航校那年离开了上海飞机制造厂，开始了大学生涯；在他翱翔蓝天的时候，我开始研究中国近代海军史；在他从广州水面舰艇学院飞行舰长班毕业的时候，我出版了处女作《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在他接手指挥542导弹护卫舰成为中国第一个飞行员出身的舰长的时候，我出版了《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我们各自关注着中国海军的两端，这两端是那么的依稀遥远，又是那么的紧密贴近，两个时代的海军曾经巡弋同一片辽阔的海域，甚至停靠同一个军港。它们之间相距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其实并不是十分漫长。

　　中国近代海军是中国国防近代化的产物，它有过短暂的辉煌，总吨位曾居世界海军第七位。它的“定远”、“镇远”两大铁甲舰，曾是亚洲最为强大的军舰。但在它的历史上，更多是耻辱。它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灭，永远是中华民族惨痛的噩梦。我同一切中国人一样，希望祖国强大，希望中国海军强大。最近20年来，中国的综合国力有了显著提高，中国海军实力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柏耀平是圆我强国梦海军梦的一个象征，所以，我们相互聆听对方的倾诉。

　　柏耀平是和平年代的职业军人。和平年代，人们最容易遗忘军人，军人却在默默地保卫着国家安宁和经济繁荣。当他指挥着官兵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枯燥单调的火炮、雷达、导弹、轮机例行保养的时候，我们在纵情享受歌剧《阿依达》的辉煌凯旋乐曲和热烈喷发的美丽烟花；当他在冰冷的寒夜驾驶军舰在东海的汹涌波涛中巡弋的时候，我们坐在衡山路上温馨的咖啡馆里品尝着卡布季诺，在谈生意谈生活的间隙里也会聊两句台海局势，议论着对应该怎样以军事手段对付“台独”势力，但眼前没有情报指挥中心的荧光屏，感受不到敌方的导弹和F-16战机正处在何种威胁的状态。前几个月，参加军事演习的俄罗斯海军“库尔斯克”号核潜艇沉没在巴仑支海，更提醒我们军人在和平年代可能要付出的牺牲。有人开玩笑说，当兵还要看在哪儿当。柏耀平决定报考舰长班的时候，他正在上海当飞行员。他却接受了转行当舰长的挑战。如今，高等院校每年毕业多少学航空学造船学导弹学自动化控制的专业人材，几年一过，又有多少人在继续从事自己的专业捍卫着自己的理想？我想，柏耀平的智商和能力，他自然能在滚滚商海找到挣钱的位置，比方说转业当民航客机的驾驶员。他也渴望闲暇时能多同夫人和可爱的女儿阿羽呆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享受生活的种种乐趣。可是既然自觉地选择了舰艇，选择了和平生活守护者的角色，就得承担军人的责任，每周六天工作生活在空间有限的军舰上。他无冤无悔，把高科技的军事手段融汇于保卫祖国的领海和领空。这是他领我感动和钦佩的地方。他和其他优秀的海军军官一样，都是共和国当之无愧的国宝。对比于许多学有专场的学者，他们的功绩毫不逊色。

　　我问柏耀平：“你在惊涛骇浪中驾驶军舰，晕不晕船？”

　　他说：“不晕。”

　　我又问：“是不是因为你当过飞行员，前庭器官平衡功能特别能适应？”

　　他说：“不晕船的最主要原因是责任。你看舰长们大都不晕船，尤其在遇到大风大浪和险情的时候。”

　　柏耀平是一个憨厚纯朴的人，他不善于夸夸其谈。关于他的事迹，我大多是从互联网上检索到的。说到这些昔日的荣耀，他总是淡淡地一笑。他考虑得更多的是未来——在未来高科技海战的角逐中，他手中已有三十余年舰龄的131舰，如何能夺得克敌制胜的先机？

　　我们在思想撞击中成为了朋友。在我的心中，就此存下了对这位一线军人的深深牵挂。

　　世纪末的“明斯克”号航母

　　同《舰船知识》网络版上的许多网友一样，我一直关注着“军事论坛”里“航母派”与“潜艇派”的论战，关注着人民海军的建设与发展。我与柏耀平分手并约好一起在军舰上渡过20世纪最后一天后，利用出差之便，于12月17日特地去深圳沙头角参观停泊在港湾里的“明斯克航母世界”。那天风和日丽，南方的太阳照耀着大地，仍有些灼人的热量。多年前因中英街的贸易而繁华旋又因这种贸易的退潮而衰落的沙头角，如今随着“明斯克”号泊岸，又注入了新的活力。从停车往东看去，“明斯克”号俨然象一个巨人，在海边展示着它的伟岸身躯。花1百元人民币的门票，我第一次登上了航空母舰。

　　游人从左舷的栈桥直接进入第五甲板，在影视厅观看关于“明斯克”号历史和基本情况介绍的录像，然后象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涌上甲板，一睹航母的雄姿。在艘象征着当年苏联海军光荣和强盛，排水量达42000吨的庞然大物，是深圳明斯克航母世界实业有限公司从韩国以废旧船的名义买来的。俄罗斯在出售“明斯克”号时，早已拆掉了大部分涉及军事机密的电子设备和控制设备，期间又经韩国过手，我不知道买来时军舰已被破坏成何等惨状，但从今天对外开放的情况看，整个上层建筑、尤其是复杂繁多的雷达及电子战系统和舰艏武备区的导弹发射装置，都依从前的样子恢复了外形，显得威风凛凛。舰后部陈设的飞机则有些搞笑，放置了1架米格-23歼击机、2架米-24武装直升机和4架国产强-5强击机的躯壳，不是“明斯克”号上应有之物。好在多数登临者本来就是看热闹的，并不太在乎展品对不对头，大家只顾拍照，忙的不亦乐乎。毕竟航母是真家伙，把航母改建成主题公园，也是世界上第一家。接下去第二甲板，看作战会议室、舰长室，又参观苏联海军史的陈列。陈列展的名称夹克“辉煌红海军”。“红海军”这词对中国人来说，早有隔世之感，显得主办者对前苏联海军的敬重之情。可是仅几步之遥，“航母世界”餐厅里出售的快餐，却都以前苏联海军的舰队和武器命名，如“黑海舰队”是排骨饭，“太平洋舰队”是菠萝咕噜饭，“波罗的海舰队”是榨菜肉丝饭，“北方舰队”是凉瓜肉丝饭，“俄罗斯核弹”是白切鸡饭，甚至还把台湾香肠叫作“反舰鱼雷”，把炸薯条叫作“密集阵火炮”，呈现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商业幽默。

　　记得20年前读过一部署名为“日本久留岛龙夫军事研究小组”撰写的小说《明斯克号出击》，假想第三次世界大战时苏联以“明斯克”号进攻日本，中、日、美三国联合建立战略同盟，以上海的宝钢为基地进行军事反击。那时苏联正处在强势的巅峰，就如先前放映的录像片里，苏军军人是那么的自信。曾几何时，斗转星移，世界又是一番新天地，力量又是一番新的组合。随着帝国的崩溃，经济的垮台，前苏联的一艘艘航母竟然没消耗对手一枪一弹，就当成了废铜烂铁论斤出卖拆除，或者沦为异国他乡的游乐场。“明斯克”号上有该舰3任舰长的照片，首任舰长亚利山大·科基拉耶夫还被请到深圳参观。不知他为什么会接受这样一个邀请。作为一个海军史的研究者，我的心中百感交加。军队是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国运的强盛和军队的关系太密切了，军队强盛又与国运息息相关。在美国还陶醉于对世界第二强的海军不战而胜的欢乐中时，也就是在12月初，俄罗斯总统普京决定将建造新航母的设想提上议事日程，据说新航母将比直通甲板的“库兹涅佐夫”号更加先进。他坚定地认为，“只有拥有强大的海军才能实现强国的目标”。12月26日，俄海军司令罗耶多夫宣布：“我们必需向世界各大洋进发！俄罗斯海军将在2001年重新航行在世界各大洋上！我们的军舰即将出港，恢复在大洋航行的能力！”在20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这样的决策，给中国和世界的明天带来了什么呢？

　　感受世纪两端的中国海军

　　1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如约来到舟山基地与柏耀平相会。我把在“明斯克”号上拍摄下来的场景送给柏耀平。在我心中，这位飞行员出身的驱逐舰舰长应该成为中国未来航空母舰的指挥员。人们常说，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资源丰富的蓝色大海将成为人类获取生存、发展资源的主要场所。围绕着海洋资源产生摩擦或爆发武装冲突的可能性，预计将有很大提高。经过50年的经济发展，尤其是20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航母战略一再被反复谈论，成为最灼人心魄的热门话题。

　　近年来，作为旅游项目，或者作为拆船的废钢铁，中国已先后购入了俄罗斯海军退役的“明斯克”号、“基辅”号和“瓦良格”号航母，更使人产生了丰富的联想。我一直认为，中国是否发展航母，首先不是经济承受力问题，不是航母是否在新世纪过时，也不是建造中的技术障碍，而是国家战略的重大选择。航空母舰是用来保护国家海洋权益的，三百万平方千米的海洋国土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为辽阔宽广的西太平洋对中国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中国人从小康驶向富裕的航程上，必须对此作出严肃的选择。

　　在我来舟山的前一周，柏耀平所在的部队隆重集会，为他颁发一等功臣奖。海军司令员石云生、政委杨怀庆在签署的通令中指出，柏耀平热爱海军事业，忠实实践我军宗旨，以强烈的紧迫感、使命感和昂扬的精神状态，刻苦钻研军事技术，熟练掌握新装备，努力探索高技术条件下的战法训法，带领部队多次出色完成军事演习、舰艇出访、护航巡逻等重大任务，成为一名“上天会驾机、下海能操舰”的复合型优秀舰长。但我与他见面时，柏耀平仍没有说到他刚刚获得的荣誉。

　　我们走在朱家尖的金色海滩上，看海浪一波波地涌来。柏耀平说，在舰上看海岸和在岸上看海，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们探访定海幽静的古老街道，这里曾留下鸦片战争时中国前辈军人反抗英军侵略的殷殷碧血。在军港背后的小山上，有纪念“定海三总兵”的雕塑，那忠魂化作了三支穿天的利剑。我们登上柏耀平曾经指挥和正在指挥的542舰和131舰，军舰挂满旗帜，向二十世纪作最后的道别。回想100年前，1900年12月底，慈禧同光绪率朝廷流亡西安，李鸿章在等北京与八国联军谈判的城下之盟，各国公使提出的和约大纲中，专门写有“北京至沿海边须留出畅行通道，大沽炮台一律削平，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的屈辱条款。而中国海军“海天”号、“海圻“号等巡洋舰(排水量4300吨级)主力，却在联军发起攻击之后，南下上海避战，参加“东南互保”。此后的三万六千五百多天里，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后来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我常常为此感慨和激动。

　　然而，中国海军与世界先进水平仍有着很大的差距，这差距需要几代人锲而不舍地埋头苦干，默默献身去缩短；需要整体提高国家的综合国力和制造业水平；需要整体提高国民文化素质，大幅提高军队的待遇，改革兵役制，吸引一流人材……

　　在水兵食堂，我与柏耀平和水兵们一起饮啤酒，吃晚饭，为即将来到的明天，为朋友和亲人们祝福。夜晚，我们在海边散步，谈论着生活、家庭和子女教育，谈论着海军未来的发展。一勾弯弯的月牙从云朵里探出头来，星星显得特别明亮，大海显得特别安宁，喧嚣浮躁的都市离我们很远。

　　零点的钟声响了，新千年如此平静地走来，轻轻一晃，我们就跨过了新旧世纪的年轮。没有焰火，没有狂欢，却感到前面要走的路很长很长。站在威武的驱逐舰上，我祈祷世界和平，国泰民安，祖国统一。我向在和平年代默默戎守边关哨卡飞机军舰上的官兵致敬。站在导弹发射架下，我望着柏耀平，望着他身后承载着中华民族百年荣辱的滔滔东海。

　　作者：姜鸣。主要作品有：《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该书作者正在根据新获得的史料重新修订后出版修订版)、《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被调整的目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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